她默默地跪下去,把那些可怜的碎片拾起来,兜在裙子里,又缓缓地站起身,出门去。
我突然觉得自己有很多的碎片要拾,可是拾不起,就像线是穿不起泪珠的。
“站住。”我说,“给我拿酒来。”
明珠怔怔的:“师父,您别再喝了,您的身体……”
“我叫你拿酒来。”我重重地将一本书敲在矮几上。风从窗外吹进来,书页翻飞,就是离不开那矮几,仿佛折翼的蝴蝶。
“师父……”明珠轻轻地劝着,“您要保重身体,穆大侠他就快来了,他说来的,一定会来的……”
“出去!”我厉声叫道。同时有一本书狠狠地砸到明珠身上。“出去!出去!”
折翼的蝴蝶坠落在地上,明珠大约又落下一滴泪,然后出去了。
我习惯在清明那天喝醉。
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天下第一剑客穆云在每年的清明要到折剑轩拜访武林第一的铸剑师秦书。
而秦书就是我。
我第一次见到穆云,是在我十三岁的时候。
我师父带我到无心竹林去拜访江南第一剑客古枫桥。她要把她铸的一柄剑送给古枫桥——折剑轩的规矩,历代掌门将把倾尽其一生心血所铸的剑,交给江湖上最配得上这把剑的人。
师父要把剑给古枫桥,因为她眼里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于是我们就去了,冒着清明时节的暮霭般的小雨。
师父撑着伞,抱着剑,我跟着她。
无心竹林果然有很多竹子。
我看见在青葱的竹叶间,有一个少年在飞舞,他的剑没有声音,只有风声在轻轻的和唱。
“那就是古枫桥唯一的弟子,叫穆云。”我师父说,“他的这一路剑法……”
“也就那么回事吧。”我说。
我学习了很久,才能对什么都不以为然,因为我的评价代表将来一个人会不会得到折剑轩的剑。
穆云舞完了剑,方才看到我们。
他恭恭敬敬地走了过来,向我师父行礼:“杨前辈。”
我师父漠然地点点头,指指我道:“这是我徒弟,秦书。”
穆云看看我,微微一笑,那黑白分明的眼睛清澈得像清明的天幕:“秦姑娘好。”
我怔了一下,随即偏过头去:“好。”
穆云大概对我师父的古怪早有耳闻,但见我这般傲慢,倒有些尴尬。
其实他哪里知道,我自从那天起,已经决定要把我铸的剑给他,不为他的剑法,只为他的眼睛。
“我是来找你师父的,你带我过去。”
穆云恭敬地应了,在前面引路,我的黑暗浓重的魂魄,就这样被他吸引这,离开了我的眼睛。
那天我师父的剑并没有送出去。
古枫桥说自己的剑法拙劣,在江湖上没有作为。我师父很生气,傍晚的时候,就带了我离开。
我当时感到惋惜,不为古枫桥,只是为了,穆云——师父这一生气,兴许以后都不会再与古枫桥来往,那我就见不到穆云了。
这只是我小小的哀伤,用傲慢的表情很容易就能掩饰过去。
当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说过了,师父的眼睛里就只有古枫桥一个人,她的剑是绝对不会给别人的。
所以,在两年后,神针山庄的大会上,我又见到穆云了。
那次可不是清明,还在腊月里,神针山庄的梅花很有名。
武林中人虽然以打打杀杀的居多,但风雅的也不少,单挑了这个时节,这个地点,全守着清冷的宅院——不让生火,因为一生火,梅花就不香了。
我师父穿着猩红色的大氅,在人群里显得相当显眼。她灰蓝色的眼睛什么也没看,但我知道那眸子里是古枫桥。
在那天傍晚,她去找古枫桥,久久地在他的房里坐着,无声无息。
我没见他们出来吃晚饭,而到了夜里,我看见师父飞奔了出来,抱着剑,猩红色的身影就仿佛是谁被刺穿了心口,溅出来的血,划过夜空和雪地。跟在她后面的是古枫桥,他的面色凝重,正是喋血后的悲痛。
他们就消失在我的眼前。
我看着,然后去找穆云。
“我去找他们,秦姑娘你待在这儿。”穆云说。雪光下,他的眼睛温暖清亮。
“我也要去。”我静静地说。
“也许会有危险……”
我看着他——有危险,难道你不会救我?
他没说话,也没拦我,我们就一起出去了。
夜空明净,仿佛用雪擦过了似的。而雪地偏偏又那么完好无损——一点脚印都没有,师父和古枫桥都是高手。
“秦姑娘,我看你还是先回去吧,外面太冷了。”穆云说。
“我不。”我的声音更冷,“我要找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