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逢有时

咸丰二年初,太平军水师统领罗大纲曾与东王杨秀清笑言道:“不出数月,我大军必将北出广西,横扫湖南,席卷东南诸省,乃至北渡长江黄河,掀了这鸟皇帝,创立新朝。”

东王对此话并不在意,认为不过是下属的宽慰之言。须知,罗大纲放出此等豪言时,太平军主力正被数万官兵团团围困在永安,屡次突围不得,眼看着已是山穷水尽。不过世事难料,永安之战,洪秀全亲自部署军力,特命罗大纲率领麾下两千死士,趁雨夜直冲官兵营寨。经过一夜血战,罗大纲竟一举攻克号称“铁打天下第一闸”的古苏冲,捣毁了清军的兵营、关卡二十多处,不仅解了永安之围,还顺带扫清了清廷部署在两广一带最后的机动兵力,自此太平军一路北上长沙,沿途再无官兵可以阻拦。

如此不计代价强行突破的战法,不仅震惊了杨秀清,也让湖南乡野一名郁郁不得志的革职罪人大受启发:对抗亡命之徒,就该用亡命之徒的手段。此人便是因上书痛陈时事而遭皇帝降罪,被革去好不容易考来的举人功名,赋闲在湖南湘阴老家的左宗棠。

道光十八年,已考取举人功名的左宗棠前往京师参加会试。算起来,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参试。原本满怀期望的他在放榜的名单上又没找到自己的名字,顿时气上心头。想到十年寒窗一事无成,他愤而写信给家眷,信中直言:又名落孙山,从此款段出都,不复再踏软红,与群儿争道旁苦李矣!

所谓科举,不过是一群小儿争抢路边的苦李子罢了,爷今儿个还就瞧不上了。可命运的机缘恰恰如此难以言说。同是在道光十八年的会试,曾国藩以第三十八名贡士的身份取中,随后又以三甲四十二名中了进士,自此官运亨通,直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而左宗棠则遍历四方,结交天下名士,甚至曾与林则徐在湘江河畔秉烛夜谈,互相引为知己。

时间就如此流转到了咸丰二年,太平军突破永安,沿路收拢流民、降军达六十余万,船只千余艘,汇成一道无边无际的洪流,向着长沙府缓缓开来。短短数月之前,清军尚能将太平军困住,数月之后,此间的境况竟为之一变,官兵成了被重重包围的一方。自八月起,长沙被困如铁桶,太平军日以继夜地攻城,对富饶繁华的长沙府势在必得。正在此时,左宗棠在湖南一众官员前前后后的邀请下,最终逆着逃城的老百姓们,直奔长沙府,趁夜缒城而入,拜入张亮基幕府,为长沙府守军出谋划策。

在漫长的攻守对抗中,太平军各路狠招齐出,左宗棠则见招拆招,应对自如。太平军以地道掘进,左宗棠便命人夜袭地道,或灌入护城河水,或以死士潜入,捣毁坑道,以命换命。最危急的时刻,整段城墙皆被贼兵火药炸塌,没等断壁残垣之上的烈火散去,左宗棠便亲自挑着砖石泥沙上阵修补缺口,守军无不备受激励,奋勇作战。两军从八月拉锯到十一月,太平军死伤枕籍,却始终不能攻克城池,甚至为此陨落了一名百战老将,西王萧朝贵。据传这是最早跟随洪秀全起事的老臣,地位甚至远在冯云山、石达开之上。萧朝贵战死当夜,城外太平军点起数万支火把,黑夜中响彻他们苍凉的广西山歌。

进入十一月,太平军补给出现严重供应困难,粮草、药品、船只及骡马供应皆不能满足作战消耗,加之如今全军多少攒了些瓶瓶罐罐,行事便也多了几分顾忌,再也不好舍命相拼。

于是在某个风雨交加之夜,太平军悄无声息地退去,再不复来时那般气势汹汹。不知此刻随军一同败退的罗大纲是否会感到世事无常。几月之前,同样的风雨之夜,太平军高唱凯歌突破永安,如今却在长沙城下撞得头破血流。以亡命之徒对阵亡命之徒,左宗棠无疑通过长沙之战完美验证了自己的战法。但若将目光再放远一些,整个湖南的战局,仍旧不容乐观。

八旗兵绿营兵承平日久,武备废弛,这其实早已是朝野上下公认的事实。但在临阵之际,官兵所表现出的低下战力仍叫天下人瞠目结舌。太平军自长沙府撤围之后,以疲惫之师分兵劫掠四方,先后攻破宁乡、益阳、湘阴各府县,如入无人之境。接着又过洞庭,下岳州,本地守军竟不战而逃,将城中大量军械粮草并大小船只拱手让人。太平军在长沙城下受的小小损失,在湖南各地轻松得到补充。待到全军在江口再度集合时,军威甚至比分兵之时强盛数倍。

官兵的败坏和朝廷的虚弱,朝中君臣和各地大员皆看得清楚,他们同时也知道,对面的太平军看得同样清楚。长此以往,大清朝重蹈前明旧事之日,也不晚矣。可编练新军的商议仍在文渊阁与军机处大臣的奏章里,新旧两派之间来回争辩,朝廷仍需要时间做出下放兵权的决议。各地虽知晓编练乡勇团练的好处,却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先提出。这时早已革除功名的左宗棠则毫无顾忌地站出来,高呼应组编地方团练,重整东南防务,以对抗贼兵。

虽然声音刺耳,可这一提议也并非空穴来风。在长沙战事最危急的时刻,湖南新宁县举人出身的江忠源就凭借麾下数千临时编练的乡勇兵马奋勇作战,一度成为左宗棠手中最重要的预备力量。左宗棠挑着砖石上城墙时,身后跟随的便是数以千计的湖南乡勇。此一战也使左宗棠意识到,官兵虽然腐败至极,但本地民心尚可用。欲整理防务,必编组本地乡勇;欲编练乡勇,则非本地极具声望、一呼百应者不可。

丁忧在家,赋闲多日的前礼部侍郎曾国藩,由此进入左宗棠的视野。空山新雨,斜阳西落。曾国藩听罢前因后果,又展开信件读了一遍。

信中,左宗棠以张亮基的口吻写道:“亮基不才,承乏贵乡,实不堪此重任。大人乃三湘英才,国之栋梁,皇上倚重,百姓信赖,亟望能移驾长沙,主办团练,肃匪盗而靖地方,安黎民而慰宸虑。亮基也好朝夕听命,共济时艰。”

信中字字句句皆透露着急切,可以看出当前战局已是危急万分。曾国藩回身看了福伯一眼,福伯微微点了点头,说着勉励的话,语气却带着些许感伤。福伯知道曾国藩迟早要飞去更高更远的地方,只是以自己的年纪,此去一别,恐怕此生难再相见。

福伯声音略有些颤抖:“去吧,不要辜负了老爷给你许下的期望。”

曾国藩郑重地收起信件,在落日残阳之中,重重点了点头。

咸丰二年十一月末,曾国藩拜别好友,跪别亲人,自湘乡老家启程,长驱直抵长沙府。

经历了长达三个月的围城战,长沙府城周边早已是残破不堪。在距城池尚有数里之遥时,随行的扈从便呈上绢布用以遮掩口鼻。古人云大战之后必有大疫,实则正是指腐败的尸首未及掩埋或焚烧,瘟疫随之散布四方。太平军围城三月,早在九月间,城内城外便已有疫病横行。

曾国藩捂紧了口鼻,但仍感到浓烈的恶臭从四面八方袭来,叫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按下心中的不适,曾国藩掀开马车帘帐,看向窗外。城中的兵丁正忙着收敛尸身,清理道路。官道两旁则拉着两列神色麻木的流民,在遍地的尸首中迟缓地穿行。他们多数是旁近的农户,太平军攻城时,曾裹挟了大量青壮劳力来搬运粮草及攻城器械,乃至充当攻城前锋,眼下贼兵退去,这些本地农户的家眷见青壮迟迟未归,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遂拖家带口来这恶臭扑鼻的战场上寻找自家男人的尸体。

听信使说,起初这儿遍地是妇家哀嚎声,但哭了一夜又一夜,眼泪也早流干了。湘籍土人,蛮气重,也有一股子血勇,轻易打不垮。妇家寻得自家男人尸首,拖回去安葬了,又回来帮着邻家一块找。邻里相亲互相帮扶着,死了男人家的一块帮着埋,孤儿寡母则有里长帮着照料。湖南农户紧密的宗族关系牢牢维系着乡间的秩序,甚至能在战后快速动员起一支青壮力量组成乡勇,对抗盗匪,保护地方。

有随从叹息道:“长沙府本是富饶之地,鱼米之乡,怎会沦落至此。贼兵如此劫掠一番,只怕往后十年八年,长沙也翻不过身来。”

信使听了,心中略有不快,正要出言反驳,却只听马车中传来一声“不然”。

曾国藩目光落在旁近一名稚气未脱的乡勇身上,于是朗声道:“此言实乃大谬。我以为,此地民心民力皆可用,不出三年,便可练出一支强兵,保一方平安。长沙府昔日之繁荣,自然随之复现。”

信使愣了一下,回身看了曾国藩一眼,心中暗自称奇:曾国藩大人尚未与左宗棠大人会面,只是在这长沙战场上转了一圈,就得出了与左宗棠大人相同的结论。到了城门口,早已有人在此等候。曾国藩掀开帘子一瞧,竟是昔日在翰林院的熟人郭嵩焘。昔日京师一别,两人多年未见,今日在这满目疮痍之中相会,顿觉世事无常,沧海桑田。

曾国藩赶忙下车,冲着郭嵩焘行礼道:“伯琛兄,别来无恙啊。”

郭嵩焘言道:“还好,还好,你也似风尘仆仆之状啊。”

这郭嵩焘本为湖南湘阴县人士,与左宗棠是同乡。道光二十七年中进士,在翰林院做了几年学士,在京师时便与曾国藩结交。两人常互通书信,纵论古今,畅谈家国大事。而后工资条赴任两淮盐运使,此后再难有机会与曾国藩当面一叙。咸丰二年,湖南战事危急,郭嵩焘受命前来湖南督办军务,协助长沙城防,两人这才有机会在此地相聚。

曾国藩将郭嵩焘上下打量了一番,郭嵩焘的身形高而瘦,发须及胸,离京时尚且黑而密,如今相见,却掺着丝缕白发了。

曾国藩关心道:“伯琛兄,经年未见,怎的苍老了许多?”

郭嵩焘闻言,笑着指了指曾国藩的鬓角,笑道:“嘿嘿,还说我呢。伯涵兄,这就是丈八烛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喽。历来凡天下动荡,谁人不是一年耗十年的心力呀?长毛贼兵起事三年,你我按年岁算,可算是古稀之年的糟老头了。”

两人相拥鼓励,对视大笑起来。

郭嵩焘示意曾国藩让开官道,此时一队排列整齐的乡勇兵马正鱼贯入城,言道:“话说回来,伯涵此番来的正是时候。朝廷已有意编练乡勇,以湖南为天下之始,眼下巡抚大人正缺得力人员在协办团练事宜。”

曾国藩问道:“长毛军主力此时正往何处去?”

曾国藩需要算清楚自己有多少整备军务的时间。

郭嵩焘脸上浮现出一丝怪笑,不知是无奈还是讥讽道:“接湖北塘报,贼人主力兵马五万余人已渡过长江,往武昌府而去。武昌守军据传已有畏战之意,湖北巡抚这几日已在塘报和奏折中反复强调,贼兵势大,但全军仍将据城力守,如若城破,他湖北巡抚必将自绝于天下。”

曾国藩立刻听出了此话的言外之意:武昌必不可守,巡抚已准备好一死留个身后名了。

曾国藩冷冷道:“朝廷地方大员竟无能至此,实在该杀。”

既逢乱世,天下动荡,事关社稷安稳,也由不得许多妇人之仁。

郭嵩焘低声道:“早在京师,我便知你有雄心壮志,想成就一番事业。可恕我直言,那时,你我不过是做书生之辩,如今真刀真枪上战场,你真能应付得来么?”

曾国藩沉默了片刻,轻声叹气道:“若论行军布阵、斩将夺旗,我曾国藩拍马也赶不上沙场宿将,更不说骑射天赋也平平无奇。但我知晓一点,办大事,第一要务是用人。用对了人,则事半功倍。”

郭嵩焘来了兴趣,追问道:“那伯涵打算如何用人呢?”

曾国藩神秘一笑,侧过身来,挥手指向正源源不断开进城中的乡勇大队,似是胸有成竹道:“伯琛兄就不好奇,这许多兵马是从何而来的嘛?”

郭嵩焘一愣,试探着回答道:“巡抚大人前日令各地组编乡勇,开赴长沙府整编受训,想必是前来响应的乡勇人马吧?”

曾国藩摇了摇头道:“伯琛兄这话说的对,也不对。”

郭嵩焘满头雾水,呵呵一笑道:“伯涵此话倒颇有玄机。”

曾国藩收起笑意,转向郭嵩焘,正色道:“伯琛兄若是答应前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便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