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后。
河谷郡,下塘村。
年近五十的陆占元从睡梦中惊醒,口中大呼小叫,说着“修仙者”、“飞剑”之类的胡话。
他又梦到了三十年前自己仗剑而行,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以及那道凌空而立,驱使飞剑杀他们这些江湖一流高手,如同杀鸡宰羊一般轻松的桀骜身影。
“唉,人老了,就是喜欢回忆过去。”
陆占元苦笑一声,抬起右手摸了摸左身侧空空荡荡的袖管,脸上犹在的怨毒和狰狞之色迅速褪去,换上了一丝悲凉和无奈。
看着窗外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陆占元坐起身,推开屋门来到院子里。
他这处院落位于山腰,从院子里的篱笆墙向外望,可以俯瞰整个下塘村。
和其他村民不同,陆占元不喜欢住在山脚下,虽然那里有肥水良田,但他本不钟情于此,所以一退隐江湖,就回到这个生养他的小村子,在山腰处安了家,从此娶妻生子,过上了曾未想过的平凡生活。
望着山脚下安静的村落,以及扛着农具开始在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陆占元眉头皱起,难以抑制地再次陷入到了回忆中。
从他祖父那一辈起,甚至再往上倒三代,陆家就和其他陆氏宗族的人一样,一直生活在这个宁静的小村子里,平时田间务农,闲时进山打猎、采桑养蚕、畜蜂取蜜,日子算不上富裕,但吃穿不愁,还小有盈余。
然而到了陆占元这里,他却不想再过祖辈那种安安稳稳的生活,守着这巴掌大点的地方。
和几位兄长姐姐,甚至大部分同村孩子都不同,他从小就机灵聪慧,比同龄人早熟许多,内心深处十分向往外面世界多姿多彩的生活,一直梦想有一天,能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番,成为人上人。
待到十三岁时,他终于等来了机会,辞别父母家人,孤身一人跟随路过的商队到了几百里之外的永宁城。
这可是村里人茶余饭后闲谈时口中的大城市,是体面人才能去的地方。
他运气不错,凭着天生神力,以及从小跟随父亲进山打猎练就的粗浅武艺,从三流镖局的趟子手起家,一路晋升至独自带队出镖的镖师。
短短三年,就让他在永宁城的黑白两道,混得风生水起,并在小有名气后,得到了永宁城两大霸主之一的青蛟帮帮主步惊龙的赏识,从此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进入青蛟帮以后,他没有满足于此,而是拿出狠打狠斗的劲头,沉潜十年,最终练成帮中无人敢练的武林绝学《千蛟万毒手》,双手蕴藏剧毒,双臂坚如金石,可谓武林一等一的手上功夫。
凭借这一手千蛟万毒手,以及杀人不眨眼的凶残作风,彻底打响了他在周边武林的名声,人送外号“千手毒蛟”。
从此在帮中深得帮主信任,不但晋升青蛟帮四大护法之一,还被誉为未来最有可能摘得长老之位的青年才俊。
彼时的他,意气风发,大权在握。
回忆到这,陆占元眼中射出刀剑一般锐利的神采,伴随着初升的朝霞落在脸上,更衬得他容光焕发,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豪情万丈之时。
但马上,他不知想起什么,满是皱纹的面皮剧烈抽搐起来,现出极度痛苦的表情,目中锐利的光芒也迅速黯淡下去。
那是他晋升护法之位的第三年。
在雄才大略的步惊龙帮主带领下,青蛟帮经过短短二十年发展,势头就全面压制了永宁城另一大老牌霸主金虎门。
双方实力就此逆转,积攒多年的矛盾终于爆发,到了无法调和,不得不一决生死的时候。
彼时的金虎门已经衰败得不成样子,除了五十年前曾带领金虎门走向兴盛的门主金霸天外,近些年历任的门主无不是酒囊饭袋,所以金虎门只是空有霸主之名,却无霸主之实。
也是基于此,雄心壮志的步惊龙,这才决定毕其功于一役,倾巢而出,彻底歼灭金虎门,统治这方圆数百里的地界。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就在青蛟帮经过多番谋划,特地选了某个良辰吉日,精锐尽出一举攻入金虎门老巢的时候,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青蛟帮数千帮众,金虎门门主独坐高台,兀自饮酒作乐,不为所动。
步惊龙和一众帮内高手见此,虽然大感疑惑,但直觉告诉他们对方是在故弄玄虚,所以互望一眼,就准备攻入对方老巢,灭其满门。
然而就在这时,突然从对面走出一位邋里邋遢的老道来,打断了他们的攻势。
陆占元现在还记得那老道的模样。
其人枯瘦如柴,獐头鼠目,身上罩了一件宽大的灰色道袍,活像一只被吸干了血肉的大老鼠精,没有一点武林高手的风范。
但他一出手,就震住了在场所有人。
也不见其有什么动作,轻蔑一笑后,就像枯叶一样轻飘飘地离地而起,一身脏兮兮的道袍随风鼓动,颇有些气势不凡。
青蛟帮众人见此大惊失色,这一手悬空而起的身法,就是传说中的盖世轻功梯云纵也难以比肩。
更惊人的还在后面,这老道抬手虚掐了几下,忽然从他袖袍中飞出一口灵光湛湛的三尺青锋来。
下一刻,在其怪笑声中,那飞剑如蛟龙出水一般瞬息之间来到步惊龙面前,并围着其脖颈轻轻那么一绕。
众人还没明白怎么一回事的时候,这位武林一等一人物的脑袋,就轻飘飘的抛飞而起,骨碌碌滚落到了地上,血柱溅起三尺高。
接下来的场景,陆占元已经没太有印象了,他只记得步惊龙被一剑斩去头颅后,帮中登时大乱,惨叫声此起彼伏。
那道三尺青锋,犹如索命阎王在人群里穿梭来去,任何触碰到它的人就仿佛纸糊的一般,轻松被收割了性命。
在人人自危,作鸟兽散的时候,陆占元隐约从一位帮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口中听到了“修仙者”三个字眼。
再后来的事情,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只知道自己凭着逃生本能,以及惊人的脚力,失魂落魄地逃出了金虎门的围杀,直到躲进一处隐秘的山洞冷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被那飞剑削去一条手臂。
好在他血气方刚,身强力壮,在拿出帮主密赐的金创药止住血流后,才侥幸捡回一条命。
在山洞里躲了大半个月,确认外面风平浪静后,他才乔装打扮走出去打听消息。
不出意外,青蛟帮覆灭了。
但坊间传出的消息,却是青蛟帮覆灭于金虎门常年闭关的一位剑道宗师之手。
陆占元当然不甘心败得这么不明不白,经过多方打探,最终从一位老江湖口中听到了有关修仙界和修仙者的诸多传闻。
这个拥有非凡之力,能够超脱生死的宏大世界,终于在此刻向他敞开了冰山一角。
也是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多年来苦苦追寻的武道和地位,是多么的渺小和不值一提。
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修仙者眼中,他们这些所谓的江湖高手,无论武学精深到什么程度,其实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没什么分别,都是蝼蚁而已。
明白这一点后,陆占元一夜白头,心境彻底崩塌,变得心灰意冷,对追寻武道失去了所有兴趣,于是干脆放弃一切,重返下塘村,过回了平凡日子。
这些痛苦不堪的过往,一直被他埋藏心底,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后来娶了妻子陈氏,对方陆续为他诞下子女,妻儿环绕之下,也就渐渐将当年的事情放下了。
直到九年前,陈氏在为他诞下第六子意外难产而死后,偌大的床榻便只剩他一人,于是每至深夜,无边的孤寂袭来,当年梦魇般的记忆才又开始侵扰于他。
“爹,在想事啊?”
一道清朗的声音传来,打断了陆占元飘飞的思绪。
陆占元闻言一惊,赶忙转身看去。
就见三子陆钧霆不知什么时候走出偏房,站在院子里疑惑看着他,身后跟着幼子陆剑川。
他膝下五子一女,就属三子长得最像自己,十四岁的年纪,已经稳稳高他半头。
坚毅有形的脸庞,乌黑浓密的剑眉,双眸如电,跟自己年轻时有八九分相像。
至于幼子陆剑川,则长得虎头虎脑,才堪堪九岁,正是追鸡撵狗的年纪,不过聪慧异常,眼神狡黠。
“没什么,想你娘了。”看到两个儿子,陆占元迅速从痛苦的回忆中抽离,脸上浮现一丝干巴巴的笑容。
“爹爹是在想娘还是想当年江湖上的事啊?”陆剑川眼里灵动地闪过一丝狡黠,嘿嘿一笑。
陆占元笑容一滞,像被戳穿心事一样神色快速变幻了数次,眼中蕴出一丝严厉看向自己幼子。
面对父亲的厉色,陆剑川却是调皮地一吐舌头,嬉笑着躲到了陆钧霆身后。
陆占元见此眉头皱起,满脸无奈。
每次看到幼子陆剑川,他都不由感慨。
这臭小子较他儿时绝对有过之无不及,比他还要早慧,心思玲珑剔透,尤其擅长揣摩别人心思,自己有什么心事都瞒不过他。
有时他甚至怀疑,自己这幼子莫非真的是文曲星转世不成,不然小小年纪,怎会如此剔透。
“瓜娃子毛没长齐,敢猜老子心思,晚点滚去后山摘桑叶,不摘完十斤不准回来!”
陆占元声音透出几分严厉,佯怒瞪了陆剑川一眼,背过手向屋里走去。
路过陆钧霆时,发现对方站着一动不动,眼神飘忽,欲言又止。
“钧霆,有事吗?”
陆占元轻皱眉头,但话刚出口,心里就已有了猜想。
三子不但长得像他,性子也随了年轻时的他,一听到江湖、门派之类的话,就浑身血液沸腾,躁动不已。
尤其最近两年,明里暗里不止一次向他表露过想要下山闯荡江湖的意思,但都被他以武艺不精为由拒绝了。
至于能拦多久,陆占元心里也没底。
他深深地知道,就像当年的自己一样,三子天生心气高,胸怀大志,不愿在这山沟沟里待一辈子,是一定会走出去的。
“父亲,我决定了,明天就去后山的碧月潭修炼《龟息功》,一等学有所成,就会下山闯荡江湖!”
陆钧霆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地直视陆占元,语气异常坚定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