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还要从头讲起。
虽然我早已理不清千头与万绪。
出面试录取结果的那天,刚好也是我的生日。
但在这个辅导班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尽管已陪他们过了好几个生日。
近年来我不爱过生日。
我没有告诉他们的事多着呢,比如,其实我是一个小说作者。
他们觉得我奇怪,我常不爱和他们一起吃饭。
读大学的这四年,习惯了独自吃饭,我的世界中就再容不下他人。
从前我并非如此,大学开始之后,我显然变得有些沉郁。
或许因为我深知,拥有再多也不知为何种意义。
我喜欢人已是八年以前。
从八年前的某一天起,我学会了用写小说来填补这种大量而空寂的时间。
从此我开始冬眠。
与言情小说为伴。
我一贯认为,从那时起,我彻底失去了爱人与接受爱的能力。
虽然,我才22岁,今年。
录取结果告诉我,我没能通过这场面试。
寥寥的录取姓名中,没有我的名字。
辅导机构的教室内已经开始沸腾,我从这沸腾的背景板中走出,归于寂寞平凡。
身后的欢呼声渐渐模糊消散而去,我步出辅导班所在的大厦,呼啸的北风席卷着冷空气而来。我的羽绒服帽子上软弱的白绒毛,被吹到毫无反抗之力。
站在马路边上,我呆呆地盯着车来车往。
这个地方是二环东路,上面铺设有一座高架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高架盯着桥,盯着车子来往穿梭,眼泪汹涌不能止息。
怎会这样?
我再一次失去了一个“好”的工作机会。
转眼我已大学毕业快一年了。
可我现在没有工作,什么都没有。
我写小说已八年,书迷却越来越少,以至现在根本没有人阅读,也没有哪怕一条的评论。
我大学的专业学得蛮不错,但是为了全力以赴写小说,我已经决定放弃了。
我失去了爱人与被爱的能力。
我什么都没有。
我的大学就是在省师范大学读的,如今我仍旧待在济南。
此时此刻,我又该去哪里。
明日就是元宵佳节,正月十五,整个济南,最常见的连锁便利店“统一银座”,玻璃门大大敞开着,塑料喇叭里叫卖着元宵,元宵,袋装元宵买一送一。
转了一圈之后,我又回到了寝室。
我打开笔记本,双手开始敲击着键盘,在昏暗中开始写小说。
明日是正月十五。
所以,今天是正月十四。
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快乐,李汐。
我痛苦地闭上眼——我不需要任何人给我过生日,也不需要生日礼物。
当下,我最需要一份安稳的工作。毕业之前,父母便建议我考编制了,以至于我的时间全被考编占据,没有时间写作,渐渐我也觉得我首先应该考取一个编制工作,才能够有时间有心情写作。
再就是,满足父母的愿望。
他们一开始就不同意我写小说,后来我骗他们说再也不写了,之后我就痛苦地隐瞒他们到现在,就像见不到阳光的肮脏事似的。有时偷写的时候,我都不知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在电脑上打字,在碎纸片上写,在本子上写……从开始后,我也曾无数次试图过停下来。
可是,我却根本无法使自己真正停止。
辅导班到此结束,我收拾行李,乘坐大巴回了老家。
走出汽车站,我呼吸到清渊的空气。
为了这次考试,我已有好几个月没有回来。
虽然从高三起,便前前后后在济南待了六年,济南是大城市,但相比济南,我还是更喜欢清渊一点。
因为清渊有那个人的存在。
济南是一座没有爱的城市——对我来说。
只有身在老家此地,我才能深切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不知他有没有像我一样回到清渊,我多么希望是。
还在读大学时,我有时候故意站在清渊最热闹的街头,寒假春节的时候是,暑假的时候是,小长假的时候也是。
我因此见过了许许多多,很久未见的熟人,只再没见过他。
我以为我不会倦的,可后来也倦了——他本就是个不爱出门的人,我怎能希望在热闹街头与他相遇?
我爸妈比我能接受这个结果多了,或许他们早已预想过这个结果。
其实我也可以厚着脸皮在家里待着,偷偷开始我的小说写作,只是我的小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瓶颈。
我手头的几个小说,只有其中一本古风小说我想要写下去,但是这本小说需要极其熟练的笔法和极大的知识面,以我现在的水平根本就没有可能把这一本进行下去,我根本控制不住它。
至于其他的小说,我觉得没有写下去的必要,但也没有任何新作的灵感。
其实就是“眼高手低得严重”罢了。
我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只是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想要重新回到济南,却知道自己连在济南找一份工作都难,大四的时候就是如此。
但还是想重新试一试,于是我和父母讲了,我想要去济南工作,他们也对我考上公职失望了,同意我回去济南找一份新的工作,但他们特别叮嘱我,要找一个和我大学专业相关的工作,他们说我总是朝三暮四,却有意忽略掉我对于写作的坚持。
之前在济南的辅导班待了那么几个月,其实相当于被囚禁。住在宿舍里,平时也不让出去,我以为那样的放手一搏,今后回到老家,可以一边轻松工作,一边写小说。
我又回到济南。
这次回来,我告诉了阿春,上次我没有告诉任何在这里的同学。
因为我压力很大,大到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我的压力是如此之大。
阿春是我高中的同学,因为高三的时候同在济南的画室画画,我们之间的革命友谊相当深厚。
她骑着电动车来接我,她家在济南开干果店,离汽车站极近,只有一站地。
我坐上电动车后座,跟她回了家。
阿春去上班后,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地点显示济南。
挂掉电话之后,我懵了半天,然后坐在床边久久不敢相信,这个电话就是我投递简历的唯一一家杂志社打来的。前天我只是试着投了一下,我连想都不敢想真的会有回复。
电话里的那人讲,之后会把公司地址和面试时间都发来。
我不敢置信地呆坐很久,才缓过神来。
其他的公司都还没有任何的消息。
几分钟后,我收到了该杂志社的邮件。
我查找了一下“千佛山东路17号凯森大厦”,地图立刻迅速将位置锁定到千佛山东路……怎么感觉这个地方这么熟悉呢?我缩小了地图一瞧,天呐,原来就在历山路与经十路的路口附近。
历山路与经十路的路口,我再知道不过了。
因为师大的后门就在这里,而这一站的公交站牌就是公交大站——“千佛山”站,我大学时候太常坐车到这里了。
最令人惊讶的是,阿春上班的美术培训学校,也在这个路口。
晚上阿春回来,我把这个地址给她看。
阿春当然也不敢相信。
“阿汐。”她头一次这么认真:“一定要进去,然后我们就能一块下班了。”
我严肃地讲:“我也想进去,这绝不单单是我们两个可以一起上下班的问题。”
第二天我去参加面试,按照地图的导航,我从历山路与经十路的交叉路口,走上了一段上山的小斜路,这条斜路出人意料的长,高高的绿树,地面是平坦的沥青路,两旁是白色的矮墙。
我在济南好像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路。
穿过这条长长的斜路,继续向前走去,我来到山东工艺美院的校门,导航却提示已到达,我迷迷糊糊地在原地转了几遭,都没找到所谓的“千佛山东二路”,我严重怀疑这个手机导航出了问题。
这个地方太不像济南了,反而像南方,极干净又极静谧,四周都是足以遮天的绿树。
我叹了一口气,很显然,自己是迷路了。
打过昨天那位负责人的电话后,我才知道要沿着刚刚看到的望佛酒楼,继续向上走。我总觉得奇怪,以前我实习的时候参加过那么多面试,但没有一个环境如此好的。
这样想着,我便找到了这个大厦,随电梯来到七楼,前台小姐姐告诉我702编辑部的位置,我向那个房间走去。
一个36岁左右的矮个男子接待了我,他让我先在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处座位坐下,他要去看一下我带来的简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此时此刻,我听着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打字声,我觉得太有安全感,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无论如何。
我在心里默想,我必须留下。
胡思乱想了一阵儿,我一抬头他又过来了,对我说:“先了解一下我们的杂志吧,我让他们把杂志拿来。”
我点头,他便去往另外的座位了,对着一个正在工作的人说话,那人便起身,手里抓着一本杂志。
我抬起头,感受到强烈的气场,只见一个身穿灰色毛衣的男生朝这边走来。
我忽然察觉他脸容瘦削,剑眉耀目,眉宇间极其深刻,鼻梁挺拔至极,而眼神深不可测。
他的神情是严肃的,他就这样,什么都没说,没有看我一眼,也没有把杂志递给我,他只是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我眼前的桌面,便转身走掉。
如此冷淡的一个男人。
他转身便走掉了,我却无法忽视这个人。
我低头看向杂志。
这本杂志的名字叫《探索日》。
他们只是注明了《探索日》杂志社招聘,根本没有说明是哪本杂志招人,他们公司的杂志太多了,什么《Clouds》《云霓》《居之家之》等,但现在,他们只给了我《探索日》这本杂志。
想到这里,我才忽然反应过来。
天哪!不是吧?
难道是《探索日》这本杂志招人么?
若事先知道是《探索日》招人的话,我是坚决不来的,因为《探索日》实在是太出名了。
像我这种一无工作经验,所学专业又完全不相符的人,怎可能做得来《探索日》呢?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嘛。
我的脸颊发烫起来,我似乎有些面红耳热,我对自己的不知天高地厚感到羞赧!
我把脸躲到杂志后面,偷偷观察这个地方。
我能不能自行离开这里?
悄无声息的。
然而,我在他们这里已有案底。
“面试过程中胆小跑路”。
这事怎么听都是可以上新闻版面的那种。
我本以为,我要面试的,不过是公司旗下最不出众的杂志。
我低头看起杂志来。
不愧是《探索日》,这种高端的科普杂志我连读都读不很懂,更别说让我做这种杂志了。
我似懂非懂地看下去,也看完了几篇文章。
一刻钟后,那位风衣平头男子又来到我面前,带我去了会议室。坐下后,他真诚地开口:“我是你刚刚阅读的这本杂志的主编,我姓余。”
原来他就是这本杂志的主编!
我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位看似平平无奇的平头男子,心想,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是给我们‘知天’这个栏目组招的人,我们《探索日》因为一共有四个栏目,所以编辑也往下分为了四个组,这次招你呢,就是因为‘知天’这个栏目组一连走了两个人,现在只剩组长一人。”
我的心沉了下去。
竟然真的是《探索日》这本复杂的科普杂志招聘编辑,而不是其他杂志。
“你也知道,现在纸媒不景气嘛,之前走的那两个编辑也很有发展前途,但他们一定要走,纷纷跳槽到互联网行业去了。”
“啊?”
我不禁瞪大了眼睛,从《探索日》这么厉害的科普杂志,跳槽到其他行业去了?
说跳就跳的吗?
他开口问我:“这本杂志你也看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看过类似的科普杂志?”
“呃……我以前就看过《探索日》。”我实话实说。
“咦,你竟然看过我们的杂志?”
我不仅看过,我还买过呢!
“嗯,我还买过。不过是高中时的事了。”
“还买过!”平头余大吃一惊,并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他的表情与动作夸张之极。
我呆呆地看着他。
这位主编不会是来搞笑的吧?
《探索日》这么出名的杂志,我没有买过看过,脑壳一定是出了问题。
他继续讲:“我刚才在网上搜索了一下你的小说。”
“啊?”这次轮到我大吃一惊。
“我觉得你写得挺不错的,所以杂志的工作也应该会很上手。”他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当然更觉得是了。
我点头:“我觉得我可以胜任编辑这份工作,有不会的我可以学,我学习能力很强的。”
“是了。”他满意地点头:“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我——”我顿住了。
不对啊,这里可是探索杂志社,对于一个简历里干干净净的新人来讲已高不可攀,怎还问新人有什么要求?
我连忙摇头否认:“我没什么要求。”
他又立刻问:“那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啊?”
我该问的刚才都已经问了呀,薪资我很满意,工作内容他也已经回答了我。
我怕我问得太多了,于是我赶紧摇头。
没了,真没了。
在我们四目相对,沉默数十秒之后,他终于先开口:“今天就到这里吧,希望我们可以再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