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艺校(2)

  • 罗敷行
  • 曾艳
  • 7885字
  • 2024-05-13 18:17:39

今年的汇报演出很有规格,是舞蹈专场。老师说,演出基本上敲定在端午节的晚上七点半,在实验剧场。那可是一个大舞台,楼上楼下会满满地坐着上千观众,有社会各界的领导、有学校请来的全国有名的老师、有你们的师姐师妹、有附近的居民,方方面面的人都会在,有些人甚至可能就是“桃李杯”的评委,假如你们表演得好,不要看你们才高二,对你们升学和以后的比赛都有好处的。

这是一个微妙的时刻:我们练了这么多年的舞蹈,远的不算,光在这个学校就练了五年,这五年里我们的脚尖练了多少回擦地,我们的膝盖受了多少回伤!我们挨了多少回骂,我们有多少次都想放弃……如今我们终于要站在一个正规的舞台上,接受观众的检阅!

我想到一年前女王给我的屈辱。

我也想到若干年前我奶奶带我到杭州剧院看的那场演出。

如今我们也即将要像她们一样,在大幕拉起后随着音乐展现我们曼妙的舞姿,向人们展示声音与视觉双重的美。没有人不憧憬,没有人不紧张。

所以没有人不暗暗加了把劲,争取把自己的剧目表演得完美无缺。学校干脆把文化课的晚自修都停掉了,让我们有更多的时间在专业教室里练习。不要看一个简简单单的跳跃,要跳得好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每个人都拿着一把绸扇练习转身,但有的人转得就是好看,而有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对劲。

老师一遍又一遍地打断我们:“不对不对!张沁怡,你以为舞蹈是在拔河吗?不是看谁力气大!是美!美!什么叫美你懂吗?”“胡心阅,你这几年都是来干嘛的?就来长肉的是吗?一身肥肉你还想跳得起来?肥得跟猪一样!”“眼神!眼神!眼到手到,手到心到!别那么心不在焉的!不想跳趁早回家去,别在这儿净浪费大家时间!”

一个都不能出错,错了全部都得重来。我们脑中的那根弦都紧紧地绷着,但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绷着。

老师敲着一面大鼓,要我们随着她的鼓点一个一个即兴发挥一段走一个圆场给她看。

看完了过后,《龙飞凤舞》的队形也就出来了。我心里暗自高兴——那个连续翻转的“凤”归我了!

我每天耳朵里都是《龙飞凤舞》的鼓点——鼓点均匀有力,我们应该沉稳而游刃有余,就像太极,然后鼓点越敲越急,像急雨、像闪电,男生旋转,转毕,归队,轮到我了,我应该像一只新挑中的凤凰一样,既惊喜又轻巧地出列,自信、张扬而不炫耀地旋转,转啊转,就像一团炽热的火焰,脚尖轻巧地点地,然后归队。

我站着、坐着、躺着、连睡梦中都是《龙飞凤舞》的影子。同学们都为我的旋转而喝彩,她们真诚地为我鼓掌,忽然她们又变为潮水一样的观众,我听到观众雷鸣一样的掌声……我笑着醒来,心跳得厉害,完整地回味了一遍舞蹈动作,再满怀憧憬地睡去。我自信我的表演将成为《龙飞凤舞》点睛之笔,我觉得我就要像那只美丽的凤凰,从一堆凤凰中脱颖而出。

除了老师安排的群舞,我们还允许申报自己的剧目。可以是独舞,也可以自由组合。最能出风头的当然是独舞,最容易被挑出毛病的当然也是独舞。班上专业好一点的都报了,韦秀秀她们三个人决定跳《邵多丽》,胡慧跳《雨霖铃》,高如月是《中国结》,凌思佳的《水乡清音》,丁佳妃的《扇舞丹青》、林含月的《木兰诗》……每个人都想借这个舞台展示自己的魅力,又担心在这个舞台上跌倒。我报的是《罗敷行》,因为我喜欢它的音乐,琵琶声又铿锵又优美又缠绵。

老师说,报都可以报的,报了就自己练习,在演出开始之前还有剧目筛选的,那就看练习的质量了。

每个人都在细心揣摩每一个舞蹈动作,挑剔着自己的每一个转身,又暗自关注着别人的进展。同学之间的关系变得愈发微妙——既彼此关心,又彼此嫉妒;既是伙伴,又是竞争对手。我们一起提着扇子篮子从练功房出来,一起去食堂吃饭,或者一起叫外卖,一起躺在床上发微博,一起去教室上文化课,甚至穿一样的卫衣……但是,我们不愿让别人知道我们自己的剧目练习得怎样了,更不愿被参观。于是在那段时间我们都默契地不谈个人剧目,只谈群舞,一般也不去观摩别人的练习,只是自己在私下里暗暗较劲。

我们都懂的。

离演出还有一个月。

一审。所有剧目带妆彩排。

剧院的灯光明晃晃地亮着。帷幕早已拉开。台下是空荡荡的座位,鲜红的颜色围成一排又一排的弧形。老师们散落着坐在中间的位置,他们在热烈地讨论着,争论着。我们都忍不住在彩排之前从舞台上过了一遍——啊,这就是舞台,我们从此将相依相伴的舞台!

没有灯光,只有最亮的大灯太阳一样悬在我们头顶。

第一个节目,《龙飞凤舞》。音乐响起,熟悉的旋律,我们练习了无数遍的太极。

第二个,《冲霄汉》,这是男生的剧目,我们都可以稍微歇歇。

第三个,《盛装舞》,很重的服饰,满台都听到窸窸窣窣金属摇晃的声音。

然后是芭蕾班的剧目。

再是表演班的现代舞。

我看见老师们一边看着我们一边用笔记着什么,又比划着什么……

群舞过后是自选剧目——这一晚上,我们才目睹了同学这两个月的练习成果。我们真诚地为彼此的每一个高难度动作而鼓掌,为每一个失误而惋惜。我们是演员,也是观众。

一场彩排从晚上六点一持续直到十一点半。我们累得筋疲力尽却又兴奋不已,轮到自己的时候更是像打了鸡血一样浑身是劲。

当天晚上就宣布了筛选的结果——王伊凡的《水乡清音》被刷掉了。同样被刷掉的还有《扇舞丹青》。她们当即就哭了。我们立刻安慰她们,只不过是个汇报演出而已,没关系的,别哭了,还有群舞呢。我忐忑而又自信地听着老师一直往下念。“《罗敷行》通过。”啊!谢天谢地!

有人说不如去吃必胜客,立即就有人笑道,神经病啊,你不看看几点啦!“可是很饿啊怎么办?”“那就去肯德基吧。”一群人疯疯癫癫地就要去吃KFC。忽然有人说:“叫外卖送过来就行了嘛,何必要自己跑过去!”“对啊!”一群人突然醒悟过来,于是就有人拿出了手机打电话,号码还没拨完立刻又挂掉:“你们这群傻子,外卖送到学校来我们怎么拿得到?你们以为宿管大妈会让我们出来拿吗?”一群人又立马醒悟过来。“那就直接去咯!”“走啊!”“哎,你们有没有发现,肯德基送外卖的那个帅哥最帅了!”“是的是的!我也觉得他好帅!笑起来迷死人啊!而且态度超好!我好喜欢他啊!”“发春了!”“上,胡心阅!”“好哎!我今晚就向他表白!”“你不表白我们剁了你!”“那我们先来演练一下吧!”“帅哥,你真帅!我真喜欢你!你喜欢我吗?”异口同声地回答:“不喜欢!”“啊?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因为你不漂亮!”“那你喜欢谁?”“我喜欢林含月!”“林含月太黑了!”“那就高如月!”“哈哈哈哈……”

一群疯子。

我故意落在她们后面,拨通了奶奶的电话。我才不管她睡了没有呢,我得让她知道我有多高兴!果然她已经睡着了,电话响了一会儿才听见她沙哑的声音。我能想象她如何从床上爬起来,开灯,披上衣服,再接电话。奶奶啊奶奶!我兴高采烈地悄悄告诉她彩排的结果。她明明也很高兴,却故意说,我还以为什么急事呢!奶奶奶奶,这难道还不是急事吗?我就要登台跳独舞了呢!你会来看我吗?会的,当然会,我来看你的正式演出,你要跳得比彩排还要好才行。我会的,奶奶再见,你去睡吧,我们快到学校了。

学校大门的保安说:“你们安静点!这么吵,都几点了现在!都麻利点,赶紧回宿舍!”然后我们就安静下来,鱼贯而入,走了几步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天空中的星星像缀在黑幕上的宝石,干干净净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天上。校园的两排银杏树沙沙作响,昏黄的路灯像一颗颗煮好的蛋黄。8号楼与5号楼都在夜空下悄无声息,它们也都睡着了。

这是艺校午夜的十二点半。

剧目指导老师说:“不要以为这次通过了就高枕无忧了,还会再刷的。不到最后什么都不确定的。”

“还有,章天意,你那《罗敷行》虽然动作都到了,但是感觉还没全到。韵味!要注意韵味!”

“嗯。知道了。”——其实我不太知道。该有什么韵味呢?老师就知道跟我讲要有韵味,却不跟我讲究竟应该是有怎样的韵味。“自己琢磨。”她总是这样说。

“章天意,你拎着个篮子来教室做什么?”“是道具,老师。”“噢!”她笑了笑,又凑过来提起我的小花篮看,“你跳的什么?”“《罗敷行》。”她意兴盎然地说:“你跳《罗敷行》,那你告诉我什么叫罗敷行?”一班的人都跃跃欲试却又没有人肯明确发言。老师又问:“你们知道吗?”

“是罗敷在行走吗?”有人说。

“章天意,你觉得是不是呢?”她笑盈盈地问我。我回答:“是吧。”

她笑道:“你们这群人,跳舞跳舞原来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就开跳了啊!哪里是罗敷在行走?‘行’是古代诗歌的一种体裁,一般有叙事的成分在里面,比如《燕歌行》《短歌行》,是体裁而不是行走的意思。罗敷是汉代的一个美女,这个舞蹈是取材于乐府民歌《陌上桑》,章天意你应该去找来看看。每一支古典舞都源于一篇古典文学,所以我才叫你们语文要学好,你肚子里面一点诗歌都没有,是不可能跳好舞的,感觉不会到位的!”

啊,专业老师说“韵味”,她说“感觉”!我豁然开朗。就像拨云见日一般,然后我就把自己跳成了秦罗敷。

她是人人艳羡的美女,这美是干干净净的,不妖艳、不轻浮,她知道自己生得很美,但不故意炫耀,她只是快乐地采桑、养蚕。她有一个理想中的丈夫,很帅、很能干,并且他们彼此相爱。这个人暂时没有出现,但他必定会出现。所以她才能无忧无虑地采着桑,一时兴起了竟想起要用自己的脚尖轻轻巧巧地勾起采桑的小篮子——这是多么幸福多么知足的一个女孩子啊!是的,幸福的秦罗敷,而我呢,假设就是同样幸福的章罗敷吧。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指导老师对我点头夸赞。

我听从了她的建议,有空的时候就去学习一些古诗。我发现的确许多舞蹈就是从诗歌中演化而来。而她说,其实不止是舞蹈,音乐、绘画也是一样,归根到底,艺术都是一家人。

是的,一家人。

二审。

三审。

走了无数次台,合了无数次光,终于要正式演出了。听说正式演出的时候还会临时换人……我们那根弦简直快要断了。

老师说:“所有的人都要做好准备。晚上早点睡觉。”

早是早了,可是谁睡得着?

第二天早上六点,起床,洗漱、吃早饭、文化课。

谁听得进去啊?大家都跃跃欲试,心早已飞到了实验剧场的舞台上。听着听着数学老师的X、Y大家就忍不住偷偷讨论起来:“你说今晚的演出会怎样啊?”

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张节目单过来。印刷很精美,很正规的一个节目单。我们传阅着、诧异着、悄悄讨论着——节目只剩下15个了,《扇舞丹青》是第7个,与此同时,我们发现《雨霖铃》被撤了,我还一眼看见我的《罗敷行》是第14个,我在心里一阵窃喜——有点压轴的性质呢!她们在面面相觑:“《扇舞丹青》不是第一轮就被刷下去了吗?”“是呀!怎么回事啊?”大家机警地四周看看,丁佳妃没在,胡慧也没在。这是巧合吗?“嘘!丁佳妃的爸爸是省电视台的!懂了吧?”“真是拼爹啊!”“你有爹拼你拼就是啊!”“慧慧好可怜啊!还不如我们第一轮就被刷下来了呢!”“是啊!”我默不作声,一面在心里庆幸自己没被挤掉,一面在心里厌恶着某一类丑陋的嘴脸。

一点半,化妆。老师的手在我们的脸上熟练地游走,粉底、胭脂、画眉、口红、定妆,好了,下一个。奶奶在电话里说她已经来了,我高兴地跟说,奶奶奶奶,我在后台化妆,你自己要吃东西哦,不说了啊!

晚上七点半。剧场的铃声敲过三遍,然后就听见外面嗡嗡的声音低了下去,主持人充满童真的声音响起——那是老师们别出心裁地从刚进学校的初一班上挑上来的一对“金童玉女”,很可爱的,尤其是女孩,是意大利回来的混血儿,可爱得不行——“亲爱的老师们、同学们,亲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们……”童稚的声音被一阵笑声和掌声打断,“欢迎光临今天的演出现场……”又是一阵掌声。

好歹到了第一个节目。大幕拉开,台下犹如一片黑夜的海洋,但你知道那是一片充实的海洋,满是人,满是鱼和虾,他们在睁着一双双等待的眼睛在看着我们。灯光与音效制造出一个迷离的或明或暗的世界,但不管是明还是暗,这都是一个璀璨的所在,每个人都在紧张而自在地舞着——看起来我们多么游刃有余啊,看我们的太极!我们是红硕的花朵,又像是英勇的火炬,红艳艳的服装衬托出一群火辣辣的凤凰。看,出来了一只单独的凤凰!看她旋转的身姿多么娇艳多么敏捷又多么柔媚!她就像要把所有的热情都挥洒开来,当挥洒殆尽的时候又渐渐收拢,越收越多,最后她看到了自己的同类,那么多的凤凰,于是又回到了她们中间,与她们一起打起了舒缓的太极——多么优美!多么流畅!多么轻松!——没有人相信我们心里其实无比紧张,生怕出错。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跳到后来就好多了。

轮到我的《罗敷行》,我就又做了一回秦罗敷——我在大道旁边的桑地里自由自在地采着桑叶,用脚尖反转着勾起自己小小的竹篮子,自娱自乐一番,然后天就黑了,我打算回家……曲罢收束,灯光变暗,我听见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的掌声。

我想到若干年前奶奶与我一起看的那场舞蹈。

奶奶现在也在台下,她在看着她台上的孙女舞蹈,有那么多的人为她鼓掌——我退到幕后,心忽然像空了一样,只想哭。

谢幕的时候我们站在舞台上,我一眼就在人群中发现了我的奶奶,我的老奶奶!她多老了啊!但是她又多美啊!看她一头的银发,一身黑丝绒旗袍,一串珍珠项链,那是她最隆重的打扮。多年前她就是穿着这样的旗袍带我去看杨丽萍的演出,如今她以同样的装束正骄傲地对着我鼓掌,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又下来了。

观众陆续散去,好多同学收到了礼物——毛茸茸的维尼熊、鲜花、巧克力——我的奶奶只是到台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这是我多么依恋的拥抱。

我觉得奶奶给我的拥抱是代表了所有,而我抱住的就像是整个世界。我什么都不缺。

“演出很成功”,校长勉励我们,“但是你们还有更多的路要走,还有更大的舞台在等着你们。”

第一个“更大的舞台”指的是“桃李杯”。

学校就从这次汇报演出中挑了几个节目去参加“桃李杯”的比赛,我的《罗敷行》是其中之一。我又悄悄地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奶奶——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有好事我就总喜欢悄悄地打电话给我奶奶。显然奶奶比我还开心。她问要不要陪我去比赛,我不让她去。她太老了,我不愿意她跟我一起折腾。

我只比赛过一回,那还是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情。当时也就闹哄哄地比完了,几乎没有印象。比赛完了领奖的时候我想找我奶奶,虽然我明知她不会在。她出去演出了。我找来找去没找着她的身影,所以在我心里是不把那次比赛当成一次比赛的。要有爱你的人在为你关注,比赛才有意义。

我觉得我的登台是从汇报演出开始,第一回比赛则是“桃李杯”。

比赛的地点就在邻省的省会。学校派了一辆大巴车把我们运了过去。那天刚好是虞老师生日,在车上就商定好了由他请我们吃饭,一是为他庆祝生日,二也是为我们壮行。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吃着自助餐,吵得不可开交,服务员看着我们,也在一边悄悄指着我们窃窃私语。我们都举起了手中的啤酒杯:“来——为了我们美好的明天——干杯!”叮叮当当碰杯的声音。

我没喝过酒,觉得啤酒一点都不好喝。但是我很开心。

比赛的其他事情都不用我们管的,自有学校的带队老师操持,我们要做的就只是跳舞而已。

八月的阳光格外明媚,其实它是很热的。而我们呢,与八月的太阳几乎没有交集,我们的目光都定格在五彩斑斓的舞台之上。来的都是已经进入复赛的人了,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水平的。看着台上的他们,总感觉他们就像是白天鹅而自己就像一只丑小鸭。据说A级青年组也有一个选手跳的是《罗敷行》,我紧张得都不敢去看她。怎么说呢?好像她就是我自己,又好像我会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终于熬到了我自己登台那一刻。周围是一片黑暗的海洋,聚光灯从我头顶上笼罩下来,我在明亮的光柱中翩翩起舞——熟悉的音乐,熟悉的灯光,我是无忧无虑的秦罗敷。我忘了这是我们学校的大剧场还是我的专业教室还是比赛现场,我也忘了台下坐着的是我熟悉的同学还是陌生的观众,我没有看见评委,我只看见有一双眼睛在随着我的脚步飘动,啊,那是一双多么慈祥的眼睛,那是一双爱我我也爱的眼睛……灯光变成了漫天飘散的花朵,这是丝路花雨吗?是的,我就是沐浴在漫天降落的幸福的花朵中的秦罗敷,你看我华丽地旋转。你不用羡慕我自由自在的快乐,或者你羡慕也行,随你的便。小竹篮子先放在一边,待我先玩一会儿。玩好了,看我能用我的脚尖反转着把它再勾起来!——哈哈,你们在看我吗?不要看了,我要回家了……我掩上秦罗敷的脸,灯光就暗了下来。

完成了!我的心啊,为什么跳得这么快?为什么我觉得我连站都站不稳了?为什么我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跳得好吗?

是的,完成得很好!她们都为我鼓掌庆贺。

谢天谢地!

这之后忽然我就成了我们学校的骄傲——学校的网页上上传了我的照片,宣传栏里也一样,有我大幅的剧照。“桃李杯”少年组金奖呢!路过那宣传栏时,我都刻意掉过头不去看它,可是每每又忍不住看看。照片里的人美美地含蓄地笑着,并不像我。有时我听见有人念着我的名字问旁边的同学:“章天意,你认识吗?”“我不认识哎!你认识吗?”“我看过她跳的舞,跳得好好的!”我赶紧低头快步走开。

演出忽然变得多了起来。

国庆的时候我们又将有一场演出。

老师决定排《桃夭》。她让我跳三人组合里面最前面那个——要随着音乐掩面回眸面向观众,再迅速回头——“你得在一回眸的瞬间就让观众把你这个眼神记住!知道了吗?”

“知道了。”

我要有一双盈盈如秋水一般的眼睛,清澈、干净,又迷人。“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么美的一个姑娘,在嫁人的时候自然是更美,难道我就是她吗?

还有两个独舞:我的《胭脂扣》,凌思佳的《绿带当风》,都是老师们新创作的剧目。

我们将代表学校,在省人民大会堂演出。

“你们知道这个演出有多么重要吗?都不好跟你们说,反正你们记住就行了,这场演出相当重要!相当重要!相当重要!我讲了三遍!”

“知道了,重要的事情讲三遍。”

任务领下来,剩下的就只是一个练习的过程。我已总结出自己的跳舞程序:先找舞蹈的创作源头来看,比方说是一首诗、一个故事、一篇小说,读懂以后再去练习技巧,这样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循着它脚步前行,舞蹈就不再是一连串的动作的集合,而是情感本来的流露。

当我跳《罗敷行》时,我是一个无忧无虑的清纯少女。

而现在,我要变成一个为爱痴狂又被爱遗弃的烟花女子。悲剧式的、凄美的、性感的、让人揪心的……种种种种,你要恰如其分地处理好。

故事是这样:30年代的红牌妓女如花爱上了风流英俊的十二少,想嫁入陈家而不能,于是十二少脱离家庭与如花同居,二人以胭脂匣定情。无奈十二少只是一个纨绔子弟,并没有养家糊口的本领,经济渐渐拮据,于是如花计划与其吞食鸦片殉情。结果如花死去,而十二少被救活……

这原本就是故纸堆里最常见的红颜薄命的故事,张国荣的十二少演得很好。而我如今就要成为如花。我是如花。我叫如花,应该有着与我年龄不相称的成熟、性感、绝望……

刚才我还那么幸福地采着桑叶,如今我就要沦落风尘。

指导老师说:“就是要让你多多尝试不同的种类,这样才有更多的表演经验。”

于是我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烟花女子——可以有许多借鉴,那些蕙质兰心的不幸女子:杜十娘、李香君、苏小小……我是如花。

我穿着大红色的丝质旗袍,叉开到了腰部,否则就没办法完成那些跳跃——那本来就是一件很普通的旗袍,老师选定的,我穿上它开始试跳,结果第一个大跳时它就“滋”的一声裂开了——听着那清脆的“裂帛”声,我与她在镜子里看着彼此哈哈大笑——如花也可以这么开心地笑么?不可以,但那个时刻我是章天意。

不得不承认,舞蹈是神奇的,音乐是神奇的,服装也是神奇的,总之我成了一个沦落风尘的不幸女子。魅惑、动人心魄。最后如花死了。悬在她手臂上的手袋晃晃荡荡,像是为她作不幸的祭奠。

相对而言,其实我更想跳《绿带当风》。一是因为音乐是我最喜爱的古筝——只有单纯的古筝,琴音像扣在人的心上一样,神秘、悠扬、嘈嘈切切不知所止又不知所之。二是它的名字,“绿带当风”,像洛神、像飞天、像婵娟,孤傲而独立,翠绿的飘带迎风飘举,如羽化而登仙,这是多么让人憧憬的画面啊!

可惜老师没有把这个舞蹈分给我。

最后这一两年我在艺校似乎走得很顺,一年其实也就是三四个舞蹈的事情,不知不觉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