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营结束,两人接着在教室最后一排等待结果。吴筱宇也最终决定好了给叶羽的生日礼物,希望到时候能在南邺送给她。
时节已进入11月,头等大事便是高考报名。李悦居然也跟着大部队去了机房,不知道是不是想在高考时再次震撼所有人。
大概是小姚提前和老师同学们说过了,就算临近期中兼摸底考试,也没有人找他们收作业,课上也不会点名要求回答问题……
……可惜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董乾坤搞了一个竞赛生补课小班,学生成员只有叶羽、吴筱宇以及物理决赛后携银牌归来的莫郝明三个人。每天晚自习他们要去办公室补课一节,语数外轮流上。
第一天,叶羽骂骂咧咧、“不听不听王八念经”,认为和董正面对抗才能让他认识到这样做的不合理性,预备铃都响了还坐在座位上死活不肯去。最后还是吴筱宇用一句“那现在你看得下去化学书吗?不如去听听文言文调剂心情”把她拉了走。
紧接着的第二节晚自习,董乾坤就来到了理1的教室。“你今天去补课了吗?”他站在叶羽的桌子前面问。
叶羽飞快地低下头:“我去了。”
“去的是语文还是什么?”他不依不饶。
吴筱宇假装写语文讲义,用余光看见叶羽目不斜视、用力捏着一块橡皮,眼睫微颤。“就是……上节课的语文小班啊,在办公室那个。”
谁知董乾坤突然冒出来一句:“我怎么没看到你的?”
叶羽仍然低着头,眼睛倏然瞪得老大,“我坐在莫郝明左边。可能是因为在柱子旁边,被挡住了。”是很平静的陈述句,两相对比显得有些喜感。
“吴筱宇,她去没去?”
啊?来不及想为什么轩辕又对自己发难,吴筱宇答:“她去了。”
“哦……行。”董乾坤径直离开教室。周围几位听见对话内容的同学向两人投来同情的目光。
“他是眼瞎吗?!幸好你让我去补课了,要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讲什么……”轩辕的脚步声离开走廊后,叶羽颇为烦闷地拿笔戳着草稿本,小声抱怨:“我算是切身懂为什么都说董不懂了。”连纸张已经被戳出一个洞都没发现。
吴筱宇只能摇摇头:“他这人就是莫名其妙,你别理他,正常看你的书就行。”在须中实验班两年有余,他已经习惯了董乾坤的不讲道理。
后面几天倒也算是平静地过去了,如果不考虑到数学是轩辕亲自上课的话。数学补习课后,叶羽的脸色都会变得非常难看——轩辕不仅人品不怎么样,上课水平也实在难以恭维,不然文2也不至于要偷偷请李悦利用自习课给他们班讲课。
莫郝明说董乾坤讲题是“在看不懂答案在写什么的情况下硬要照着答案讲”。三个人都十分庆幸至少他不是理科实验班的数学老师,不然面对一整个班嗷嗷待补的理科生,李悦铁定要甩手不干。
期盼在漫长的等待中转化为焦躁。又一个下午的自习课,吴筱宇更加没有心情看书;忽视掉空白已经摞了5厘米高的试卷和讲义,他打开《物理化学习题解答》准备随便写点什么,哪怕整本书他已经和叶羽一起从前到后做完了一整遍。
这时候杜墨岩抱着几大卷物理讲义走进教室(仍然伴随着全班同学整齐划一的倒吸凉气声),放到讲桌上后却先走到叶羽面前。他压低声音说:“小姚让你去办公室一趟。”
吴筱宇也抬起头,看到叶羽不明所以地眨眨眼:“就我一个吗?”
“她没说别的。”杜墨岩看了眼吴筱宇,又转向叶羽小声道:“你就过去吧。”随即回到讲台上开始点数、分发讲义。叶羽起身,在少许注视之中面无表情地走出教室。
是出结果了吧。吴筱宇想,可是只叫走她一个人……她的有机实验真的出了问题?或者他有自己没注意到的失误……如果一起进队了,不会大费周章分开通知吧。
他复低下头。疑似进入省队的喜悦尚未冒头,又要回到孤身一人的不安先行一步笼罩了他。漫无目的地在图上随手划了几条线,却连题干是什么都没有记住。
努力将目光转回纸面,焦点却始终游离在外;书上的文字已经看不清了,油墨在纸上洇开、伸展、模糊,化作黑色的小小团块。
是这样……吗?
最后的两张讲义被放在叶羽的桌子上。犹豫之下,吴筱宇还是按惯例给她留了一张、自己拿来一张,对折、随手塞进一团糟的讲义夹,又回去看书。这类题目决赛一般不会考,不过能多复习一点也不会有坏处。
在滑腻的汗水加持下,他颤抖的手已经要握不住笔了。到底、到底,是怎么样的结果?为什么不能让叶羽和他一起听到?
“筱宇,你怎么了?”去饮水机接水的郑寰宇路过,似乎是发现了吴筱宇的不对劲,低声问道。吴筱宇摇摇头、定了定神,重新从头开始分析体系。
这是一个很常规的双组分体系相图。
(如果在这里失败了,那她……)
不常规之处在于体系很复杂,所以分析难度较大。
(这三年多的坚持,还有我们的约定……)
首先,最上面那一部分是完全互溶的液相。
(她努力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最后却要……)
向上凸起的弧线是不完全互溶的双液相。
(我该怎么办……怎么安慰她比较好?)
中间的区域是两相共存,那么与混溶液相相对的部分就是固溶体。
(过去多久了……为什么她还不回来?)
最后,双相共存区域的横线说明固体部分出现了晶型转变。解完了。
(十分钟了……如果只是通知的话,应该不用十分钟吧。)
标出图中自由度为0的部分。
(那会是在说什么呢……和她转学有关的事情?或者她家里的事情?)
可以用相律算,也可以看图。水平线、相变点和共熔、互溶点。
(还是说被淘汰的是我,她的有机实验其实没出问题?毕竟她那么……)
最后要画两条步冷曲线。
(如果失败的是我……我又要……)
这就很简单了,注意一下斜率的区分和横线的位置就好。
(我真的行吗……真的有配得上省队的实力吗?)
书上已经写满了字,凌乱无章。叶羽就绝对不会这样做。
(还会是什么呢,我们都没进?那可不行,也说不通。毕竟我们都是国初省前十啊。)
天气也不是很好,阴森森的。教室里开着明晃晃的日光灯。
(不管怎么样,还是两个人一起进省队比较好吧……嗯。约好了的。)
吴筱宇放下笔,看了一眼手表。又十分钟过去了,她还是没有回来。对于她赶紧回来、告诉他最终结果的期望之外,又萌生了不希望看到她回教室的想法。
好可怕。虽然迟早要到来,但即将知道结果这件事还是令他毛骨悚然。
下午即将放学的自习课,教室里总是静得很诡异。虽然时常会有讲义和书本的翻动,还有笔尖划过直面的沙沙声此起彼伏,但是这种氛围时常让吴筱宇感到恐惧。
他无比渴望孤独,但是又无比害怕独自一人。而这样恐怖的寂静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永远处在群体的洪流中,不可能得到自己渴望的孤独。同时这样的寂静也把每一个人隔开,让他处于孤立无援的危险之中。
心脏仍然不知疲倦地鼓动,尖锐的耳鸣逐渐盖过心跳与血流的轰鸣,又归于静寂。旋转、失重,世界如漩涡一般包裹住五官,吴筱宇有一种即将失去意识的倒错感。
他心里的支撑已经摇摇欲坠。
在离放学还有一刻钟的节骨眼上,缺乏润滑的门轴发出尖利刺耳的啸叫。叶羽推开教室的门走进来,回到座位上坐下。
吴筱宇刚想开口,就听她说:“她叫你去一趟。”声音没有任何的感情波动,甚至音调都没有起伏。而且在离得这么近的情况下,他竟然看不明白她的表情——就像一年前那次省选时一样。
再次抬头,吴筱宇看到姚翡站在窗外——心里的紧张又提高了一分。百般犹豫与不愿之下,他也只好起身,在同学们目光的洗礼下走出了教室,迎向那既定的命运。
……
最后一节晚自习的下课铃响,还有十分钟就是高三的放学时间。班上稍稍热闹了些,间或有说话的声音。虽然理论上吴筱宇应该提醒荆海波,让大家稍微安静一点、不要打扰隔壁理2,但是他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了。
楼下高一应该走得差不多了吧。高二刚放学,吵吵嚷嚷、人声鼎沸。与理1教室一墙之隔的楼道里已经满是低年级学弟学妹们聊天的回响了。
从下午回到教室到现在已经过去四个小时,吴筱宇却连杜墨岩发的讲义的第二题都没有做出来。晚饭也没有吃,可肚子却一点都不饿,只是偶尔有些被胃酸灼烧的感觉。
郑寰宇找他搭话,他摇摇头。晚读的时候关莉也找他谈过话,但是内容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大概是些安心回归高考复习之类的话吧。
冷静。必须保持冷静。这里是学校,全班的人都到齐了。如果……,会被所有人看到的。不想那样,不能那样。吴筱宇捏紧手里的笔,用力到指尖泛白。
冷静也是因为他不知道除了冷静自己还能做什么。怎么应付郑寰宇和其他朋友,怎么承受别人的目光,怎么告诉其他学校一起奋斗过的同学,回家之后怎么告诉父母。之后怎么面对学校其他老师、如何复习,还有……对近在咫尺的那个人。
就好像整个世界和他之间总有一层厚厚的屏障,接收不到任何外界的信号,也完全没有办法把想法传出去。
回教室之后,他还没有和叶羽说过话。她也一直沉默着。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怎么说。四小时间,一片浆糊的思维缓缓流动,直到此刻才有了猜想的雏形。
培训全程还算顺利,无功无过,没有出现太大的问题。总不至于是因为上课迟到了一两回吧。
一轮试卷不难,也顺利通过了选拔。
二轮稳定发挥,没有完全不会或者不确定的题目。实验过程正常、产率合理,产物性状很好。
再加上国初的排名,没有理由被刷下来吧。
反倒是她,天天念叨有机实验没做好,是骗人的吗?她只想装出没考好的表象,骗他放松警惕?
这有什么意义吗?
她其实根本没有考虑过一起进队的约定,是吧?和哪些外校的同学约好了吧,比如姜柳杨?他们会一起去庐丰,说不定还会……
但是这种时候不能责怪她。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说到底,还是他做得不够好才没能……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
这些回忆,美好的、愉快的,难以忘怀、无处倾吐的回忆,难道是假的吗?
难道这四个月共同的经历,全部都是幻想、是他偏执虚妄的追寻,是他过度渴望同伴、过于怀念那段同行时光产生的错觉吗?
管不了那么多了,一会就顺着她的想法来说吧,放轻松。如果进队的那个人是他的话,相当于是这三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正式的认可。那就先恭喜她,如她所愿进了省队。
然后告诉她自己也累了、正好可以安心高考,反正自己确实看不下去那些艰深的理论,还是实验操作更有意思一点。弱校须中出身的他能一直坚持到二轮,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没有遗憾了。
还有,让她继续加油、好好复习,最好搞一块金牌带回来给大家看看。但是……这些话,会不会让她压力太大?
还有,很好奇省队培训会做哪些实验、考哪些题,决赛现场是什么样的。有空的话……啊,这就和前面安心高考的话矛盾了,不行。
另外,之前选拔时同寝室的几位同学有没有进队呢?好像在魏春逢桌子上的名单里看到了崔旭……
是不是……被抛下的,只有他一个?
教室里突然响起椅子挪动的声音——晚上十点整,放学时间到。
十分钟前楼下的喧闹正于高三理科实验1班教室内重演。有人咒骂着根本写不完的作业,有人议论着最近新出的电影、电视剧,也有人为即将到来的期中考试暨须河市高三年级摸底考而焦躁。窗外,高三普通班所在的北楼东也活泛起来:一扇扇门陆续打开,小小的人影或落单或成群地在走廊上移动。
但是这一切仿佛和吴筱宇、与叶羽被无形的遮罩隔开了,那些吵嚷的声音模模糊糊听不真切。与其他同学一道,吴筱宇也站起身,开始收拾自己的竞赛书,一边小声说:“……恭喜你进省队。决赛加油。”水雾随着话语逃出口中,在玻璃罩上化作模糊的白色斑块。
叶羽拿起笔记的手停顿了一下,抬头直视他。“你……没事吗?”
郑寰宇和沈晶晶好像都想过要关心几句,但是最终都没有开口。沈晶晶默默地和叶羽对视一眼,看到后者点点头,便和王佑巧一起回宿舍去了。
郑寰宇拍了拍吴筱宇的肩膀,招呼施翱、杜墨岩、荆海波和殷新语一起回家。后面几人也都担心地看了他两眼,才离开教室、进入楼道。
吴筱宇努力地让嘴角抬高了一些。“我没事的。之后去庐丰好好和他们一起玩吧。”
“你怎么看都不像……”叶羽又压低一些声音,“你真的觉得没事吗?”
“真的没事,不用担心我。”吴筱宇下意识地回复道,并因为她的问题有些烦躁。这种时候还来关心他,有用吗?“你那边打算怎么安排,什么时候过去?”
叶羽没有接吴筱宇的话茬,一本一本地帮他把竞赛书装进书包和她带来的无纺布手提袋。“小姚和春风跟你说了什么?”
“不记得了……就是一些有点遗憾、好好学习回归高考之类的吧。”吴筱宇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无所谓啦。正好也累了,脱离正常的高中生活这么久了。我对进省队也没什么执念,能走到现在已经很好了。你加油哦。这边我自己收拾就行。”终于顺利说出来了。
“怎么可能……”她嘟哝,“你真的想这样吗?而且是晚读课的时候你说要我帮你收拾的,还找我借了袋子呢。”
不要把我再拉回那种情绪里啊。难道不应该是这样吗?这不是你夜以继日努力的结果吗?轻松一点吧,这是你的梦想实现的日子啊!“啊,是吗?我忘了。……这不是挺好的吗。反正已经这样了。”
叶羽停了一下,喃喃道:“这样,是……”又沉默了一会。“那……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是什么?你说。”教室里冷冷清清,其他同学都已离开。而且反正事实既定,听听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