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我其实很好,一直都很好。就是,很好,各种方面的。因为……就……所以我跟他关系很好。但是实际上……他大概是看不起我的吧。又或许一开始关系好还是纯粹的、没有目的的。但是后来已经不是了,变质了、腐烂了。谁知道呢?”
“但是之前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明明其实一看就能看出来。我这个人……可能很好骗?”她轻轻地说,“对那个人、对南邺,都是非常简单地就相信了。我好像总是非常轻易地相信别人,也很轻易地被他们利用或者伤害。所以现在,我非常、非常后悔。可能如果我更遵循一些自己的直觉的话,就不会……”
“我现在总有一种被他利用了的感觉。利用我去……满足他的个人私欲?他关于自我的一些诉求?我不明白,暂时还没有想通,可能是什么现在的我不能理解的东西。他真的喜欢我吗?还是只是觉得我比较年轻,幼稚又听话,很好操控呢……”
“我……”她的肩膀又一次颤抖起来。
看着和平时的她截然相反的形象,听着破碎的语句和表述、不连贯的逻辑、缓慢的语速,吴筱宇内心泛起无法化解的浓重苦涩。
他切实猜想过、但从来不敢确信,叶羽心中压抑沉积许久的事竟然真的如此沉重;平日里,她连一丝一毫的异常都没有对外展现,不知道忍受了多久的内心折磨。哪怕是对他,都直到此刻才敞开心扉……“很难受就别说了,没事的。”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没关系……嗯。”深呼吸一次,她略微镇定了些。“那我继续了。”
“我以为远离了须河的环境,心理状态会变得更好,但是好像没有。——我应该提过吧,初中原来班级的那些事。我以为他愿意帮父母照看我是因为他的善良,当时还很开心来着。
“他们家在南邺有房子,我周末可以过去,就不用一直待在学校宿舍里。但是……他……他对我……我……啊,先说一下,当时程度还没有特别……
“他想……他有……这应该是我的问题吧?我不知道要怎么办。如果我不去,他可能不会……而且我应该知恩图报,我应该理解他、顺从他……我也这么做了。而且,被人需要,正好是我一直想要的事情。
“我知道这好像不对,但是我没有反抗的理由。我为什么要反抗、为什么想反抗呢,当时的我不明白。现在看来,又是这样,明明我的直觉已经告诉了我,我应该远离他、不能那么信任他,我却没有相信,所以后面才……
“我也不明白我对他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依赖他,学校里发生了什么都会跟他说,从小学到高一的时候,一直都是。我需要一个和我交流的、非常熟悉可以信赖的人,而他符合所有的条件,还愿意听我说话。所以,我需要提供相应的回报吧。
“他比我大了那么多,大学里的事情我都不懂,其他的也不需要我去做,就只有……是吧,是么……我也不明白,而且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算不上什么额外的付出……所以我不能反感,哪怕我是这么想的,哪怕我很难受。我不敢。
“竞赛队,或者说班里,大部分同学其实都很好。我也说了嘛,我是交到了新朋友的。但是我不敢跟他们提到以前的事情。就像须中实验班一样,很多同学初中就互相认识了。更有同学高一入学之前就参加过国初,特别厉害。我那个时候都还没有入门,什么都不懂,要抓紧时间赶进度,每天都很焦虑,压力特别大。
“为了在他们当中不显得太突兀,我只能学会放下初中的回忆,少提起须中和须河,做一个没有过去的、单纯活在当下的人。所以虽然可以和他们玩得不错,但只能停留在这一步,我不敢向他们表露我更深一层的内心。我不能信任他们。
“但是……情绪仍然需要一个出口,是这样吗?所以我就会和那个人说。包括,我的新号加进了实验部群的事,还有加了你好友的事……为什么?我当时也太笨了,太信任他了吧……这怎么能……我感觉这是一个隐患……
“高一总体上就这样过去了,没有什么很大的波动。在高二的时候,国初结束回到学校,我听老师说我的学籍留在了须中,之后必然要回去;不过因为有竞赛成绩,或许可以稍微争取一下。还有,从庄神那里知道你拿到省一,要去省选。
“前面的事让我……心情很复杂吧。我很庆幸不用再在他身边多留、有理由回去,哪怕我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能多留,只是感觉不对;但是又怕见到以前的同学、见到你,怕大家都真的忘记了我、各自都有了新朋友,怕大家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
“后面就……虽然还是很害怕,但是至少,就算回到须中也不会太孤独了,至少还有人可以一起学竞赛,而且是你。你居然真的坚持学了化学,在须中还能直接拿到真省一,好厉害。我当时就是……很混乱,但是总体非常非常开心……
“我想了想,跟老师说不需要多争取了,打算高二结束之后回须河中学。可能我还是太自私了吧?我想趁高二一年,多吸收一点附中那边的经验,然后带到须中,和你分享。客观来说,须中的资源确实没有那么好,对吧?所以,就这样一直等到了高二结束。
“但是这样的话,对附中那边又不太好了,因为这样的话我就是代表须中参加的竞赛,奖项也算在须中……我真的,特别特别感谢附中的老师们,尤其是邱老师,我们这届的竞赛教练。哪怕他付出的一切精力最后都没法算作附中的成绩,也尽心尽力地指导了我。
“所以,他们找我的时候我还是过去了,在邺大的时候。平常也有人会问我问题。这方面我可以说,我完全是自愿帮忙,和在那个人那里完全不一样。就算没人找我,我也会去问他们需不需要我做什么的。
“他那里的事情,相比这些宝贵的竞赛经验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反正只要再过不到一年就可以回去。他怀疑我对他的态度变了,我就说是学校里越来越忙。事实也是这样嘛,毕竟都高二了,各种课程的难度都上来了,竞赛方面也是必须要看进阶的……
“唉,那个时候确实是忙得头昏脑胀,有点遇到瓶颈的感觉。课内的学习时间少了,又不敢完全停课看竞赛。之后还有小高考,一边复习一边惦记着竞赛不能完全放下……”
“啊,小高考的时候,我是回了须中的,自习的时候和一个普通班一起。而且很巧的是还看到你了,在考完政治的那个中午,去吃饭的时候。”叶羽好像放松了些,语调也带上了少许平日里的轻快。她抬眼看着青湖,水波也以细微的声响回应了她。
“我当时就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还以为我搞错了……原来是你啊?”吴筱宇有些吃惊。
“居然被发现了?幸好我跑得快。”她轻轻笑,但她眼中的光芒转瞬即逝,她再次抿紧嘴唇、低下头去。
“我一直没有跟他说要回须中的事情,我不敢。出于一种直觉?又是直觉……总觉得,如果我说要回去,他会拼命拦着我,甚至闹到学校去……。倒是很好理解。
“他……那个人,就是……表面上很好、很正常,实际上很偏执吧。就,一开始还比较正常,到高二的时候跟我说很多奇怪的话。非常奇怪,一般人都想象不出来的那种。”
她又深吸一口气,指尖掐得更紧了。“比如,感觉我要被竞赛抢走了?……年初寒假的时候跟我说……呃……想跟他家里坦白,跟我……结婚,让我大学毕业就当家庭主妇,他来养我所以我不用出去工作。最好能……生两个孩子,还要是龙凤胎,吃药可以吃出来……
“我……当时只觉得不舒服,觉得他根本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大放厥词,胡乱把他的幻想安到我身上让我接受,还说有多喜欢我……现在就觉得,他怎么有脸的啊,好恶心……
“我觉得这简直是在侮辱我的人格。让一个理想是搞科研的人回归家庭当金丝雀、还觉得她会很高兴,到底是怎么想的?再说了,他一个理工科的大学生,居然还会信那种药,大学白上了吧。”
吴筱宇瞠目结舌。这已经突破底线了吧?叶洛已经不是刚成年了,算来他今年应该刚好大学毕业,比起他们而言成熟了太多。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应该这么做,哪怕叶羽已经是高中生。甚至还对她说这种……?!
真是可笑,作为“喜欢”叶羽的人,叶洛连叶羽的理想和目标都没有了解过、考虑过,只是一味重复着他个人对未来的妄想。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像现在这样逼迫她?他不配!
“小高考结束、回南邺之后,可能我有点表现出来了,他觉得我冷落他,所以很生气。他说他忙着做毕设、一直在学校,周末没空管我,让我不要再去找他了。所以我也就一个人在学校过周末了。
“一开始我特别怀疑自己,我是不是应该更顺从一点,不应该把自己的负面情绪暴露得那么明显。不过很快,缓过来之后轻松了很多,终于不用再见到他、应付那些很难受的事。想明白的时候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觉得自己好冷血。
“心态也和高一的时候不一样了,一个人的话反而更自在一点。老师还很担心我来着,有次还带着一个什么领导到宿舍看我,给我紧张得要死。那天听到敲门,我以为是室友忘带钥匙了,穿着拖鞋和睡衣、头发也没梳就过去了。结果一开门,就看到宿管阿姨、老师和一个领导站在门口,阿姨还给我拍了照片……希望他们没有放到网上去。哇,太可怕了。
“——扯远了。然后就是……我准备回须河的时候。当时正好是端午节放假。就跟我猜的一样,他确实不希望我回去,还用参加他的毕业典礼来对我进行情感绑架。
“首先,难道不是他先说让我不要再联系他、各自冷静一下的吗?而且我为什么一定要留到他的大学毕业典礼以后,难道不应该先让我回去准备须中的期末考吗?他如果真的那么喜欢我的话,应该多为我考虑一点吧?然后,我……”平静到近乎淡漠的语调开始破碎。
叶羽的双手交叠、紧握,缓缓吸气又吐出,似乎是在努力调节、压抑情绪。“当时……当时……我……东西都收拾好了,办完了……离校的,手续……”语速进一步放慢了。
那些暗藏着可怖记忆的话语,一个字、一个字地,艰难地吐露出来。显然与她的意志相悖离地,从喉咙中逃逸出来的声音渐渐抬高、尖锐、走向失真,仿佛随时都会彻底崩溃。
再这样下去,她会承受不住的——没有任何人能承受这种剥离自我保护、暴露伤痕血肉的痛苦。吴筱宇抬起手想打断她,却听到叶羽说:“没事的……你等我缓一下。真的没事。”甚至于,这两句的音调已经又落了回去,和讨论复习规划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吴筱宇根本不敢去想象:能够如此熟练而完美地调控自己情绪的外流,她到底重复练习了多少次,又独自忍受了多么深沉的痛楚?他反复犹豫几回,最终都没能说出什么安慰的话语;况且,这种时候也不能说话,不能打乱她自己的节奏。
如同不想搅扰她一般,在那压抑又颤抖的吐息之中,夏虫的鸣声一次又一次减弱了气势、几不可查。叶羽又一次环抱双膝,缩进自我保护的防御状态。被月光照得苍白的手臂上,之前过于用力而留下的新月状指痕仍然残留在那里。“具体的就不说了,可以吗……”
“嗯,你说你能说的就行。”为什么她一定要强迫自己说出来、说完?一般人是不会愿意这样主动去自揭伤疤的吧?好像能看见,在她平常的表象之下、伤痕累累、支离破碎的真相深处,是更加坚强又纯粹的核心,散发出隐蔽又柔和、却始终吸引着视线的光芒。
很快,叶羽再一次平静下来,只有声音细微的颤抖显示出她的痛苦。“总之……还好,没有到最后一步。一直都没有。因为他说……我那样,就,不值钱了。这是什么逻辑啊,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他啊……但是还是,很恐怖、很恶心。我动不了,现在还在怕,一想到那个场景就……。
“这是我能回忆、能面对的极限了。我以为我会忘记,但是没有。为什么,我忘不掉,为什么我偏偏……晚上经常会失眠,白天就一直犯困。刚回来那段时间一睡着就开始做噩梦、然后惊醒,最近才慢慢好了一点。
“我的新名字,因为和他同姓、有了联系,哪怕是我自己起的,也开始变得讨厌。不想被别人这么叫,但是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又去改一次名字……现在晚上也根本没办法一个人走路,尤其是路灯比较暗的时候。总觉得,他在后面或者哪里看着我。他之前说过等我回家了要来找我……
“还有,没那么熟的男的哪怕无意碰我一下,我都想吐,比如前两天螯合剂给我传答题卡的时候就有点……但是又要努力克服……日常生活中那些避免不了的交流,我只能说服自己不要去注意对方的性别。还好我本来就有点脸盲,一般也不会注意,只有肢体接触到的时候会条件反射……”
“……”吴筱宇只有缄口不言。这么说来,暑假这段参加竞赛培训的时间里她要经常接触异性,承受着极大的心理负担。这种情况之下居然能正常看书、复习,还可以给须中、附中和外校的男同学讲题,她是超人吗?而且会不会,在叶羽刚回来的时候,他也曾无意中这样伤害过她……
“还好,最后还是回来了。嗯。但是……就是,前段时间你也看到了。他经常在空间发一些奇怪的东西,给我写奇怪的评论……他发的就比如,大号发一些日常,还有聊天记录,很多他的同学会说觉得……很可爱,什么的,我和他。
“他还带我去和他的同学一起吃过饭,我总觉得他们的眼神都怪怪的,但是他们又什么都不说。总觉得他的同学都知道,或许是默许,可能还有人会羡慕……
“小号就发你上次看到的那种,很恶心的,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写得出来……虽然他小号的好友只有我和他,但是空间权限是开放的。还有在我空间的评论底下,故意搞一些很特立独行的内容。
“他喜欢暗中透露他跟我特别熟,知道我家住哪里,列举我小时候做的一些事。我去了哪里,他还会说想去找我,就之前在淀大的时候也……所以后来我都不敢转发东西,发说说也要单独设权限,很麻烦。现在,上次跟你说过之后,我屏蔽他的动态、空间也对他上锁了,就好多了。”
她又一次深呼吸,“嗯,差不多就是这样。这也是……我希望大家都忘掉我的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吧。我太差劲了,没有处理好这件事。总觉得我甚至都不配出现在大家面前……”
终于说完了啊。“别这么说,这又不是你的问题。”吴筱宇心中已经牢固树立了对叶洛的极度厌恶。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动用一切可能的方法让叶洛进局子,不要再有靠近叶羽打扰她的日常生活的机会。
只可惜叶洛是个行事风格十分谨慎的人渣,不仅利用了叶羽的心理弱点、让她一直处在自责的心境中没有怀疑,还没有留下实质性的证据。或许以后最好还是和她一起出国,毕竟要做科研的话必然会需要海外深造的经历。就是不知道叶洛之后会不会选择出国,那样的话就要避开……
叶羽改变了始终蜷缩的姿势,略微舒展身体。“真的吗……我一直在想、一直在后悔,如果我能更早点鼓起勇气、察觉到不对,从一开始就直接拒绝他的话……”
“他这么对你、这么过分,是他的问题啊。正常人不会这样的,哪个正常成年人会威胁骚扰一个高中生啊?你是正常人,当然理解不了他。你都这么难过了,作为被他伤害的人,怎么还要替他考虑?别这样否定自己。能说出来就已经很勇敢了,能回来就好了。”
“……嗯。回来就好了。”她喃喃地重复一遍,站起身。“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么多。要继续看看青湖吗?”吴筱宇跟着站起来,和她一起返回原先的行动轨迹,沿着步道向景色未知的前方行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