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饥饿 困倦 好奇和迷离

室内雕梁画栋,陈设舒适奢华,照明用的不是灯火而是脂白的宝珠,其光亮温和自然还带有一丝凉意,在这无窗无口的房间中恰到好处地抵消了压抑沉闷的感觉,各处精巧的设计兼具了实用、观赏、人性化于一体,虽然过于细节,但不得不让人满意。

“怎么样?这里很不错吧。我之前最喜欢在这里躺着了。”莲依说着,将糕点与凉饮从柜子里拿出来,摆了满满的一桌,就十分殷勤且期待地示意着任一上手;但任一根本不能对这些看起来就很甜腻的点心有任何的食欲,只得苦着脸提醒道:“你不是答应了那位……金溪,小姐了吗?”“啊?不,不是呀。陪你吃的不算,算,算是工作的啦。”“呵呵,那我就给你减少点工作吧。说好的来这里开户,很快就可以了,怎么还不开始呀?”“好,好吧,确实是这样啦。”莲依无趣而又老实地撤下了那些招待品,便让任一等在原处,自己则去往了另一个连接的房间。

身处一个密闭安静的环境,任一有点想到了自己山林中的小屋,那是一个好地方,但味道没这里好闻也没这里透亮,可舒适还是那边要舒适一些吧,只是,那边若是真的能让人一直感到舒适的话,自己又何必寻求外界的不一样呢?

这个短暂的孤独,让任一实在是太过无聊了,开始有些吃力地对抗睡意,但恍惚得再久也只是一瞬之间的迷离……

“呵呵,怎么又要睡着了?这才刚天黑呢。”不知何时莲依已经摆好器具坐在了对面;任一赶走了困意,迷糊着问道:“嗯?可以开始了吗?”“是呀,就等你了。”“啊,要做什么呢?”“很简单,把你的姓名用魔法记录下来就行。”“哦,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呢?”“哈哈,要问就直接问嘛,又不是不知道你。嗯,这些魔法可是我们钱行起家的独家秘术,当初魔法师公会与康帝争明共同合作创立了钱行以及各类相应的魔法,可现在嘛,这些都只属于魔法师公会了。我们钱行之所以这么多年也没有任何的竞争对手,一是靠制钱的技术,二就是靠的这个生命刻痕魔法了。生命刻痕与完全识别一样,都是极为复杂的综合魔法,但与之不同的是,完全识别是经历长期公开迭代而形成的,生命刻痕则是由争明主持并召集了少数的精英魔法师在短期内合力完成的;还有传言,争明就是因为这个魔法才有的改革的念头,不过真假肯定不算了。”

任一听着新鲜,以前归还教经常会去乡村进行所谓的普世慰问,只要有人能诋毁迦楼的君王或者历史,就能得到不错的补给,而其中的争明就是民众最愿意去编排的君王,他常常被塑造成一个软弱无能、智力低下的窝囊废,但传来传去却只有一些虚假无聊的小段子,或者极为离谱的丑闻事迹,一听就知道是胡编乱造的,而真能证明争明德不配位的实情是一个也拿不出来的;前些年又从商人那里得知争明通过推广迦楼的产品以及工商业模式,统一了相关的度量衡,还依靠商品的流通以及工厂的建设,彻底确立了迦楼文化的崇高地位,更把原来只有各地贵族才有机会学习的主体文字下放到了平民阶层之中,不过现在想来,这些底层民众又拿这些知识编造了什么呢?实在有些可悲。前面刚听过明锐说了些个人的见解,感觉争明可能是个悲情、有遗憾的人,现在又听莲依说来,他原来还对魔法颇有研究,更可能是个有远大想法的人;那么,他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天原的大乱、迦楼的衰落,这些常与他绑定的史实,真的又只是他的错吗?果然,争明作为一个过去的历史,只是散落到各地的拼图,可能当自己完全确认其形象的时候,那也未必是真实的争明,不过,总比听那些乡民带有偏见与所图的陈词滥调要强上万倍有余。

任一虽然想了很多,但并不会深究这些内容,毕竟已经成为历史的事情知道了就是知道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细节如何,对于他这样独立的个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了充分的依据去辩驳那些有心欺骗的谎言,而谎言一定牵扯着利益,并且绝大多数情况都是受骗方被损害。就像那些为了些许物资而自我欺骗的平民,他们看似是获利者,是受到了帮助的一方,但实则他们失去了非常重要的团结起来的依据,并且失去作为迦楼国民的认同感;这样就不会去寻求真正能给他们带来帮助的国家实体,而就那样一直作为一个游民,一个野人,只能凭借运气以及强力者的施舍来混日子。就为了那么一两天的物资,他们却被骗走了往后所有发展的可能,没有安全、没有人格,比穿着衣服的野兽好不到哪去。

任一自己也有可能就是这样,尽管作为一名技艺高超的猎人,在山林之中可谓是绝对的王者,但那又如何呢?一旦过了身强力壮的年纪,任何一个坏运气,任何一个来自他人的恶意,生命就可能因此终结。那是三十岁之后,还是四十岁之后?不再那么灵活、不再那么有恢复力,对于生活也没了那么多热爱与期望,可供选择的只有堕落与消亡。这样的结局是为什么呢?无非是放弃了人的社会性,只靠力量与年轻罢了;但结果就是总有人比你更有力量、更加年轻。

这就像一群自我散养的家畜,特别的自由,还能偶尔被喂点饲料,时间到了就自我出栏,然后被有心的人利用、宰割,运气好的免过了屠宰,却只剩下自我的毁灭,然后烂在一边,无人认识、无人同情;毕竟,算不算个人,自己都有充分的怀疑,还怎么能有心思去考虑那些作为人才有资格去做的事情呢?

任一是幸运的,虽然对自己的来历一无所知,但却有着认知世界的知识以及意识;他对那些虚假荒唐的言论极度反感,就算找不到真相的去处,也不会屈服于那些对自己未来的剥削。如果放弃了对于正常世界观的坚持,那么,他应该就会谋一个在天华城中守卫的差事,做得好点成为专门的打手,做得不好就出城当个强盗,总之是在那个牢笼的养殖范围之内。但任一没有放弃,无论是跟随行商来回颠簸,还是在山里中独自生活,他都秉持着坏就是坏、假就是假的原则,有能力就上,没能力就远离,不受制约与牵扯,不被混乱与堕落所诱惑。

可任一因此也非常的孤独。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对的,特别是受过他帮助的人,但那样的环境之下,不会有人去认同他,不会有人去支持他,更不会有人用心去理解他;情感是极其昂贵的,对于那些没有做人资格的人更是如此,拿出来,如果失去了,将是毁灭性的。所以,任一也不会在那样的环境之下表现出自己的渴望,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理智并在安全的前提下做出正确且有利的事情。

当然,环境是无法依靠个人的力量去改变的,任一想象不来也不会去做,长期的失望是让他无法信任这种可能的发生的,为了洁身自好他也必须以一种高傲的态度去审视这里的人情世故;可以同情、理解,但绝不会接受或付出,一旦陷入进去是不可能保持明智的。在多年的自我思考之后,任一自然地生出远离天华的想法。

首先,他考虑过东台城,然后进入迦沙,毕竟曾经接触过那里;但那个短暂的经历只留下了无尽的空洞,当时就因为无法承受而放弃了可能来到的正常的生活,现在想来仍然无法释怀;很多人询问过他的意见,可对于一无所知、毫无能力的任一而言,这种给予尊重的所谓的关怀只是在打压他的内心罢了;更何况还要放弃与自己唯一亲近的人的相处,对于任一这个本就不知道自身过往的人而言,不就是让他主动放弃了自己存在的证实了吗?这是任一绝不可能接受的。可是,那个人一直渴望着的幸福生活就在眼前,他知道这样的情况再让她作出选择是不可能的,也是无情与无理的;最终,任一全程参与却只能以路人的身份默默离开,好似那些只是他一个人的过往,而与过往中的这些人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不论是情感还是动机,任一都没有做好再次重逢故人的准备,但去了那里又必然会有这样的冲动,所以,迦沙在短期之内是不会列入选项的;于是,北宫城及其所属的迦叶便是下一个选择。而这个地方他跟随行商已经进出过了好几回,是有一定的了解的,可,算不上是什么好的了解。迦叶的王族与四大家族之间来回争权,导致其表面上是一个完整的国家,实际上却只是军阀割据的松散的联合体,几乎每个城市或地区都有自己独立的一套运行体系,而正是这样混乱的局面,迦南政府、开拓商会,以及归还教才会不远万里也要掺和其中,并想以此为据点扰乱并最终控制天原地区。谁都知道这三个不是什么好东西,特别是归还教,唯恐天下不乱,好像只是为恶而恶,没有目的可言;而商会好一些,能赚钱的它都做,有时候也能做点人事,但却是为教会兜底的存在;迦南政府既南联邦,虽好上很多,但也只是为了私利的暴徒,没有他们的支持前两者也能少做很多坏事。这些坏人正常地融入了迦叶的各处,无时不发挥着影响,但好在这些影响是受控于当权者的,是符合他们利益本身的,是能为其所代表的阵营的内部人员带来安定与发展的;不过,这种情况却对每一个分割的势力都一样,这就让人不免怀疑,这种较为正常的日子还能在那些争斗者的控制下维持多久?

任一最后一次离开北宫城也就是因为当权者与开拓商会发生了利益的冲突,不过那个带他闯荡的老行商却因为自身对于博利的坚持而葬身其中,虽然后来那条经营的路线还有人接替,但任一既无了见识新天地的心思,也无了认识新人的热情,加上紧接着的那段黑暗的经历,让他开始敌视任何罪恶之人的生命,不管有什么隐情,对于杀死这样的存在是不会有丝毫的波动的。任一开始猎杀那些潜伏在山林里的强盗、劫匪,本来是尽量远离的,但仇怨让他无法保持底层的理智;他不知道延续自己的生命到底有什么意义,永远的不满意、永远的孤独,对于这种为了温饱而麻痹自己的生活他厌倦了,吃穿用度一切都是自己亲手而为的这种本应该充实的生活他绝望了;他会像狼一样在夜晚长啸,会把杀死的强盗吊在路边,会对那些招揽顾客到自己头上的妓女散发出绝对的杀意并真的付出实践,更会毫无顾忌地杀死城中遇到的那些地痞流氓以及各类的人渣;他发现自己如此残忍,已经被所有人畏惧,但总有人需要甚至请求他这么做,就这样,任一对于这种自身认为的最残暴的发泄也没了意思。什么是绝望?绝望就是永远会有新的让你感到绝望的事情来刷新你现有的绝望。

任一想不明白了,反倒想得明白了,外界再如何地能影响到自我,最终还是自我在决定事情的性质以及其处理的方案。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只不过这次他能走得更远,能应对更加危险的遭遇;他想找到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首先要活下去,起码能让自己觉得自己应该要活下去,他又想遇见一些可爱的人了。有人曾经告诉他,冒险家对于他而言应该是一个很适合的身份,但那时,任一觉得那种利益的交换太世俗了,现在嘛,世俗一点有什么不好呢?任一想要他人正常的感谢,想看到人们喜悦的笑容,而不是如同献祭一般的敬畏以及背后细碎的议论。于是,任一出发了,向着天一城出发了,向着新的身份以及环境出发了,尽管路上有些许波折,但也见怪不怪了,不知为何,与他结伴而行的玉回,那样的反应却有些好笑了,错误与死亡,难道他没经历过吗?凡事都有代价,凡事都能交换,只看你能不能接受了,不要那么在意外界的得失,看看自己能获得什么吧。

似乎回忆了很多事,有了很多新的结论,但任一只是短暂的涣散了自己的视线并陷入了一片空白的世界之中了,外界的所有事物都无法与之产生联系,感知与精神游走于非实质的信息所构成的领域之内,总而言之,就是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