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了三年初中,走了四年夜路,到最后一年,走在这条熟悉的小路上,路上每一块石板、每一个土坑的具体位置都能在脑子里自动定位,闭眼都可以走回家。其实大部分时间和闭眼走路也差不多,复读小学五年级和初一之间,用竹筒灌煤油做的火把照明,初二开始用上了电筒,但大部分时间都摸黑的,下雨吹风,啥也用不上。初中这几年读书经历,也几乎没有关于读书的记忆,但走了四年的这条路,却陪伴至今,常常入梦来,梦境都以这条路为背景,爬坡上坎,或者幻化成悬崖绝壁,永无尽头。
说起过去的经历来,旁观的你感觉我像祥林嫂诉苦一样,其实留在心里的却很少有关于苦和难的记忆,能留下的都是温暖和欢声笑语,即使回忆起一些大家看似在说我们当时条件差、生活苦的场景,在我的心里也没有一点有关诉苦的情绪。后来人模人样地成了单位领导,团队带头人,为人父母,常常以前辈自居的心灵鸡汤就是: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坎,吃不了的苦,总能翻过去,翻过去后,谁还记得这些苦和坎?能在心底沉淀的,只有快乐。这句话对别人来说是空泛的心灵鸡汤,对我来说,这是最真实的心声。
刚上初中时,成绩和状态仍旧,属于班上学渣,从初二开始,成绩先抑后扬,到中考时,成为我们学校三个考上县重点高中的学生之一。尽管如此,仍然记不住有关学习的经历,更多的记忆仍然与那条路有关。
有了小学复读的一年,相当于到乡小学(这期间经历了改公社为乡,改区为镇的行政区划体制改革)读初中前一年的预科班。经过一年磨合,到每天来回近12公里的乡小去读书完全没有心理障碍,我已经喜欢上每天起早摸黑的生活。我是适应了这种生活,背后苦的却是母亲,每天5点不到起床给我做早饭,我五点半起来,有时看看书(几乎是打瞌睡),吃完上学;晚上9点左右回家,为给我壮胆,母亲在我刚去公社小学上学的前两年里,每天9点过从家出发与我相对而行,走到半路来迎我,在路上一个高坡处等我放学回家,风雨无阻。早上上学出发还可能有伴,晚上放学肯定都是分散回家,大多数时候是一个人回家。妈妈每天在的这个高坡,位于小路将近一半距离的地方,她每天夜里站在陡坡高处喊我的名字,让我在一两公里以外的地方都能听见,一个人走在漆黑而孤独的小路上,那是人间最美妙的声音,无比温暖,温暖这种感觉是我长大后回想时的感受,当时的感觉就是瞬间不害怕了。
常言道,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还有一句是久走夜路总会撞鬼。天天走夜路总会遇到很多离奇的事情。冬天暗夜里几乎无故事,因为所有精力都在照顾那一双鞋子,没心思看黑夜里有无异物在观察自己,蜀中多雨,布鞋沾水不耐用,小路全是水坑,有时为了不踩水,冬天也会脱鞋赤足而行。
春天次之,万物生发,一路都是勃发的生命,夜晚伴着淡淡草香,甚至能觉察出地里庄稼生长的婆娑声。只要不是突然有无家可归的野狗窜出,一般都平安无事。每到春天,到处流传着疯狗咬人的传言,搞得人心惶惶,加之那时农村安全主要靠狗,导致上学途经村庄狗患成灾,每个村庄至少有一只恶犬,天天和它们斗智斗勇。白天遇恶狗怎么都能拿捏,早晚天未亮时,对抗就不对等了,常言道: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狗不咬人。夜色下的人狗对抗简直防不胜防,常常被狗咬,那时不知道有狂犬疫苗这么个东西,没得狂犬病还真是奇迹。多年来攻防战打下来,导致后来宠物时代来临,对狗仍然难生好感,从不愿与它们亲近,这些无意的举动在爱狗人士眼中可能略显矫情,但这已是刻入潜意识的防御反应。
夏秋之夜晚多姿多彩,从不单调寂寞。盛夏的孤寂小路是有色彩的,也是热闹的,秧田里的秧鸡、鸫鸡白天不见踪影,晚上咕咕声、咚咚声不绝于耳。稻田里满是萤火虫,用打吊针剩下的玻璃瓶,装个二三十只萤火虫,就可以做一个微型随身小电筒。夏夜用不着电筒,只要温度足够高,路旁坟茔就会燃起星星点点的蓝色小火球,人称“鬼火”“阴火”,小时候随大伯走夜路时候见过,后来到公社读书,开始独自走夜路,绿莹莹的鬼火,像有人在荒野间逐次点燃的酒精灯,阴森森、在山沟间闪闪烁烁。如果你硬着头皮闯过一两次,对鬼火就没有惊慌的了,渐渐发现还挺好,再后来自己也成了山沟暗夜里的精灵或者山鬼。有时候心血来潮,用竹竿去戳鬼火,发现不能点燃作火把用,也不能像煤油一样将火星挑起来,一离开地面它就不见了。有时候一边走一边观察,鬼火也不尽相同,陈李子沟的鬼火是蓝色;再翻过一个土坡的坟茔边的鬼火是绿色,如果你将脸靠近,萤火自下照亮侧脸,在路过的人看来,如同魑魅魍魉;路过胡家坪后,有一片坟茔的鬼火是微蓝偏红色,还真是坟上一百、形形色色。直到上了高中才知道,原来这是磷火,因为人的骨头里含有磷元素,尸体腐烂后经过变化,会生成磷化氢,磷化氢的燃点很低,可以自燃。但一直搞不清为啥鬼火颜色还有不同,直到工作后一次闲谈,才知道鬼火的颜色随着人体含有的元素颜色而改变。这东西称作“鬼火”可谓名副其实,如果你害怕地一路疯跑,从它边上跑过时,就会带动它在后面跟随脚后跟移动,千万别回头一看,魂都会吓掉,如果有人隔着一根田埂观察,你就像踩着鬼魅风火轮的哪吒,甚是诡异。
夏天的夜是多彩的,也是喧闹的,夏虫叫声高亢,无雨就有月光,基本不用照明装备,一个人走也可自得其乐。四季中秋天的夜路最不好走,不管是夏天的虫鸣还是鬼火,都能摸清规律,渐渐都不会害怕,但秋天的夜晚,就是惊悚的。中国大地南北东西纵横数千里,春夏秋冬各有异趣,北方的秋,秋高气爽;南方的秋,形同春夏,仍然生机勃勃,而老院子的秋,秋雨绵绵,不断被收割的田野越发萧索,从人的势能来看,到秋天胆气都会些许不足,因此,秋天走夜路总是心有余悸。
到了秋天,整条路上只有两种庄稼,土里种包谷和田里的稻谷。苞谷桔梗有人一般高,有些路段两旁成片的苞谷地,密密麻麻如军队阵列,遮挡得弯弯曲曲的小路若隐若现,蜿蜒在人一样高的苞谷地里。走在路上,感觉沉没在苞谷地海洋里,一种强烈的被吞噬感。如一阵风吹来,沙沙声如海浪起伏,由远及近,像一群被驱赶的动物,有十面埋伏之感。
记得是初一时的一天放学,走在小路上已经入夜已深,像往常一样,起初间或一两个夜行人擦身而过,深夜的秋虫也沉静起来,路上成片的苞谷地在夜色中如深海洋流般荡漾,苞谷叶摩擦声音似呓语,长着倒刺的叶片偶尔割得脸火辣辣生疼。按照近期的记忆,这条直直的小路尽头是个拐弯处,早已烂熟于心。远远就望见一个人站在路的尽头,应该也是和我一样匆匆夜行人,继续走一段路,惊奇发现这人仍在原地,再走,仍未动,心中奇怪,谁大半夜还站在路装深沉?停下观察,发现这人仍未有走动迹象。一阵带着秋意的夜风吹来,隐约发现这人在向我招手,这时大伯跟我讲的那些故事瞬间涌上心头,头皮有点发麻。蹲下身想摸点东西在手上,我在地上摸半天也没找到一块称手的石头,冷汗渗满背心,有些发冷。
我喊道:“你在这里做啥子?”
没有回应,只隐约看到他在微微点头,就是不走过来,这时能清晰感觉到自己脖颈处汗毛倒竖。心中一直期望这人能向我走过来,能走就没事,一动不动只向我招手或者点头就诡异无比。
我继续对着他大喊一声:“你是谁!还走不走?”
没有回声,身后只有由远及近的沙沙声,草木皆兵。看不清楚这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啥站着,偶尔还给我招手,不敢继续往前走,我只好站着不动,心想:看谁耗得过谁!一片无人烟的田地里,这时已不敢回头,就这么对峙而立。
这条路,我太熟悉了,连土路上嵌了多少石块铺在路面上我都知道,这是一片苞谷地,绵延整片山沟,苞谷梗差不多一般高,几乎没有突兀的东西。这只能是一个人,不知何故就站在这里等着我似的。待我把所有情形都回溯一遍,差不多半小时都过去了。
想想不应该啊,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因为我站在这里,把他也吓得不敢动了?对!应该是这样,我得走过去。就这样一步一步挪过去,几十步路走得我全身大汗。此时我的视力应该是提高到了极致,一走近才知道,这哪里是人!就是一棵等人高的柏树。
原来早上还好好的一片苞谷地,下午被人砍掉了,这棵原来不起眼的柏树,随一季苞谷的种植期,已经长得等人高了,苞谷梗被砍掉,它便冒了出来,跟我耗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