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你救还是不救?”
“不救。”
窗户骤然被风吹开,炉烟四散,火舌暴长。狭窄逼仄的屋子里,两个男人相视而立。
先说话的是个军人。听到这声回答,他侧过脸,帽檐压住深邃眉眼。
“延淮,”他沉下声,“我总不能让她死在我面前。”
“那你就把她送去医院。”
“可她不能去医院。”
“可我不治军人。”
寒风刺骨,将桌面上的药方吹得翻动起来。叶延淮拾起一张看了看,似是觉得有几味药不妥,揉皱后便丢进火炉。
火舌腾空而起,赤红的火光将他五官照亮。
他这种长相的人,脾气应当是很好的。眼尾很长,眼角微垂,叫人很难想象他生气的样子。
但细看下去,你又发现,他的眼神其实极冷。
火光那么亮,照不进他的眼。
他坐回书桌,将几本医书码到一旁,语气不容置喙,“陆祁蒙,你回去吧。我发过誓,这事没什么商量。”
那军人长长叹了口气。
正欲离开时,他忽然顿住脚步。他的影子被火光拉至无限长,又被风吹得在墙面上摇曳开。
他说:“是,延淮。你说过,你再不救军人。可你也说过,老幼妇孺有难,分文不收也救。”
“我求你救的,是军人,也是个女人。”
叶延淮一怔。
只看他这神色,陆祁蒙便知道这事有了转机。他不再多说,将门打开,留下最后一句话,“现役空军第四大队,唯一女飞行员,冼青鸿。”
军靴碾碎落雪,脚步声逐渐远了。叶延淮扶住额头,在“噼啪”的炉火声中,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困倦。
路灯将落雪照出一层雾,陆祁蒙脚步匆匆,没一会儿就走到街道尽头。他在一扇木门前站定,抬手敲了几下。
落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叩门声惊得变了轨迹。
很快地,院子里走出来个女人,辫子自发尾扎紧,又拢到身子前面。她手里挑着一盏灯,大半个身子笼进这团暖黄色的灯光里。
她打开门,陆祁蒙便将灯接到自己手里。两个人并肩往屋檐下走,那女人轻声问:“人没来,没答应么?”
陆祁蒙迟疑片刻。
“他会来的,”他顿住脚步,笃定地说,“我信他。”
——
窗外传来梆声,一眨眼,已是子夜时分。大雪纷纷落下,夜路上有人长叹,“春城落雪,十年来头一遭啊……”
叶延淮倚着窗棂,在这悠长的叹息中皱起眉。
他又做梦了。
长久以来,他只做两个梦。一个是在战场上,硝烟弥漫,血流成河。还有一个……就是在这里。
水墨天地间,缥缈孤鸿影。那只鸿雁再度翻山越岭而来,在他梦中清晰得毫发毕现。
风云陡转,山河着了半缕血色。冥冥之中一声枪响,那鸿雁竟当胸溅开一团血光。
天地间一声凄厉的哀鸣。
它望向叶延淮,眼神惊慌失措。他正欲伸手,眼前却腾起一阵白雾。
——
窗户大开,寒气彻骨。
惊醒的一瞬,叶延淮下意识地去开抽屉。只一拨,屉内便露出一把勃朗宁手枪。他的手指覆上冰冷的枪管,剧烈地喘气,似乎下一秒就要窒息。
直到一阵冷风吹进屋子,他才想起来,弹匣早就空了。
那只浸血的鸿雁和那句“也是个女人”在脑海中反复回响,叶延淮莫名生出一种懊悔。
他怎么又没救起来?无论是鸿雁……还是陆祁蒙口中那个女人。
子时已过,夜色分外浓重。叶延淮在窗户前站了一会儿,转头清点起药箱。
若只是个女人……倒也不算违背誓言吧。
他将门打开。
春城落雪,十年一遇。寂寂寒风,扑面而来。
——
陆祁蒙有些焦躁地看了一眼手表。
纵然冼青鸿昏迷前对他百般叮咛,可若是叶延淮真不来,他也绝不会就让她就这么等死。
门轴响了一声,方才那持灯的女人又端了盆血水出来。饶是陆祁蒙上过无数次战场,也被这大片的红刺得眼睛发疼。
“怎么样?”
“我一个中药房的帮工,还能做到什么份上?”她将血水泼到门外,“血是止住了,可那弹片就嵌在肋骨底下。一刻不取出来,她就多在鬼门关外晃悠一刻。”
陆祁蒙语气有些愧疚,“秋仪,我没想把你牵扯进来……”
“人命关天,什么牵扯不牵扯,”那女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些恼,“你到底要和我见外到什么时候?”
陆祁蒙闭上眼,用指节去摁眉心。
面前这女人叫蒋秋仪,是他在广州指腹为婚的妻子。谁知青梅竹马处到十七岁,陆祁蒙忽然决定参军,留下一封信便赴西南报读军校。
此后种种,说来话长。
从半年前她来找他,他就一躲再躲。这次遇见难事却有求于人家,他真是自己都瞧不上自己。
蒋秋仪叹了口气。
“这冼姑娘……就是你那两个关系极好的老同学之一吧!”
陆祁蒙点点头,“是。我报考那年,陆军讲武堂和云南航校同期训练,他们两个都是空军。”
“女空军,”蒋秋仪望向卧室,仍能嗅见刺鼻的血腥味儿,“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伤成这个样子……”
门外忽地传来叩门声。
陆祁蒙与蒋秋仪对视一眼,立刻站起身去拉门栓。寒风扑面而来,叶延淮站在风雪之中,衣服穿得极单薄。
“延淮,你……”
“人在哪儿?”
陆祁蒙将话咽回去,急忙将他引向卧室大门。
墙角堆着一叠衣服,血色浸染之下,勉强能看出来是墨绿色的军服,袖子上缀了一枚淡金色的臂章。
叶延淮将目光从臂章上移开,打量起病床上的冼青鸿。
大概是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他竟有片刻愣怔。
太过凛冽,甚至像一把寒气逼人的刀。
两道剑眉,鼻梁笔挺。即便血污浸染了她的眉眼,仍可以想见出平日的飒爽。联想到她“空军”的身份,叶延淮检查她伤势时,便额外带了几分斟酌。
腰上有弹孔,顶着肋骨射了个血洞。除此之外,浑身带伤,绷带上晕染开一朵又一朵的鲜红。
这实在是……唤起他一些不大好的记忆。
他看了一眼陆祁蒙,对方立时起身。
“怎么伤成这样?”
连医院都不能去,对叶延淮自然也不能多说。陆祁蒙斟酌片刻,只吐出四个字,“空战,坠机。”
话音一落,叶延淮的神色明显变了。陆祁蒙怕他一走了之,赶忙劝道:“延淮,就当我求你了。我当初伤得不比她轻,你不是也救过来了吗?”
“你们……”叶延淮叹了口气,“你们这些当兵的……”
他调转目光,打开随身不离的医箱。
寻常医生,要么中医,要么西医,总得专精一样。
可他这医箱却很奇怪了——
左边有几包药,光看外包的牛皮纸也能看出来是从中药房取的,药底下还压了排做针灸用的梅花针。
右边摆放的,却是装在透明玻璃瓶中的药水,在当时还未普及的各种抗生素,针筒、手术刀更是一应俱全。
陆祁蒙知趣地离开了屋子。
金属工具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掀开被血染透的衣衫,是一道长长的伤口。刀刃划破肌肤,血涌出来,将洁白的被褥染上一缕刺眼的红。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闷哼。
叶延淮拿刀的手顿了顿。
看这冼青鸿的模样,也就二十来岁吧。像她这样大的女孩,嫁了人的有丈夫悉心照顾,未出阁的更是父母掌上明珠。
她怎么就上了战场,还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多看了一眼冼青鸿皱起的眉,叶延淮的动作越发轻柔。弹片从血肉中剥离开,他用镊子将其夹出,扔进一个装了水的瓷碗中。
“当啷”一声,水面上浮起一层淡红色的血。
伤口缝合又花费了许多工夫。他太久没做这种手术,看着轻巧,实则打了十二分的小心。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转过身,窗外竟已落进几缕天光。
陆祁蒙几乎在开门的瞬间站起身。
“延淮,”他冲过来,“怎么样?”
叶延淮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死不了。”
他取过纸笔,写下几行药名。
“每日两次。三天以后,我来复诊。”
陆祁蒙拿过药方,上下转了几转也看不懂那些药名。还是蒋秋仪从一旁接过来,打量道:“中药我去济世堂做工的时候,顺便帮你带了。西药,城南有个西药房,这几样你自己去买。”
她话音未落,叶延淮已转身离开。
“延淮!”
陆祁蒙赶忙追上去。
他脚步不停,陆祁蒙只好按住他肩膀。叫住了却也不知说什么,只吞吞吐吐道:“叶……叶大夫,我们这些军人,又欠了你人情。”
他把他的手拨开,一点也不把道谢往心里放。
“下不为例。”
随着叶延淮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巷子尽头,天也彻底亮了。谋生的人零零散散地走上街头,日头起来,又是一天新生。
——
这是1937年,年底的昆明老城。
翠湖以西,过陆军讲武堂,穿钱局,拐了弯就进了文林街。
文林街乱,却乱中有序。南来北往的人,有喝茶的,做生意的,卖艺的,也有抽烟喝酒睡女人的。联大的学生和走滇西的马锅夫并肩而坐,鱼龙混杂之中,井水不犯河水。
叶延淮看病的摊子,就在这里。
说来也巧,他在济世堂前摆摊,蒋秋仪就在济世堂做帮工。也难为陆祁蒙,半年来每次找他的时候都鬼鬼祟祟的,生怕被和医摊一墙之隔的蒋秋仪撞上。
不是没劝过。
“叶大夫,叶先生,”他苦口婆心,“这昆明城这么大,城里那么多医馆药铺,你怎么就非看中济世堂了?”
叶延淮不紧不慢地把医书往后翻,“我乐意。”
“哎,”陆祁蒙一把抓过他的书,“你换个地方,我来找你也方便点啊。”
“你别来找我,”叶延淮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摊子是我先摆的,蒋秋仪是冲你来的。这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祁蒙本想再胡搅蛮缠一通,谁知蒋秋仪从济世堂里走了出来。两个人对视一眼,他落荒而逃。
前线胶着,战火且烧不到昆明城。文林街上熙熙攘攘,人们心照不宣地住着,权当是偷来的浮生。
大约是突然变天的缘故,伤寒感冒的病人特别多,济世堂前排起长队。蒋秋仪忙到晌午,抱着两包药跑到叶延淮面前。
“叶大夫,”她把药放到他桌子上,“我……我真的忙不过来了,这药……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送一趟啊?”
叶延淮拿过最上面别着的药方,“我给冼青鸿开的那副?”
“是。”
“你人又回不去,光送药有什么用?”
蒋秋仪沉默片刻,忽然坐到叶延淮面前的椅子上,冲他拼命眨眼。
直眨得眼睛都干了,对方也没有领会自己的暗示。蒋秋仪无奈,将头发别到耳后,长叹道:“这冼姑娘,未免太可怜了。年龄那么小,又是个女孩,成天腥风里来,血雨里去。我要是个男人,看了得多心疼啊。”
叶延淮:“蒋姑娘,你有话直说。”
蒋秋仪:“叶大夫,你救人救到底,帮她去把药煎了吧。你这摆摊随来随去,我要是请假,我们掌柜又得扣我工钱。”
叶延淮撂下笔,颇有些无奈,“给人看病做手术,还要管煎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大夫?”
蒋秋仪神色一凛,道:“我看您就是这样的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