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关雎

  • 诗经讲稿
  • 废名
  • 4033字
  • 2024-04-24 16:23:34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

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

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

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

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

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

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

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

钟鼓乐之。

我爱好《关雎》这一首诗。我不但懂得这首诗的意义好,而且懂得牠的文章好。很少有人懂得这首诗的意义,很少有人懂得这首诗的文章。旧派把牠当作“后妃之德”,把牠看得那么重,当然懂得意义了,然而他们首先不懂得诗,不懂得诗怎么懂得诗的意义呢?

新文学运动以后,知道《诗经》的《国风》都是民间的歌谣,《关雎》就是一首恋爱的歌,仿佛文章也懂得了,意义也懂得了,这确是很好的事,是一种解放。然而新文学家投奔西洋文学,大家都讲恋爱,不懂得结婚,故曰结婚是恋爱的坟墓。不懂得结婚,怎么能懂得《关雎》呢?因为《关雎》本来是讲究结婚的。

我也是当时的新文学家之一,曾经是崇拜恋爱的,认恋爱为神圣的,恋爱的意义简直代表了人生的意义,仿佛是基督教的上帝。后来我觉悟了,这个观念大要不得,令我们耽误了许多事情,误己误人,演成许多悲剧。恋爱当然是我们生活的一段而且是重要的一段,这一段弄得好,我们整个的生活都可以过得有意义,但决不能把牠来代替一切,那我们就没有为人民服务的机会了。我现在确是懂得“为人民服务”的意义。

中国人的生活是重结婚的,结了婚以后则恋爱大学毕了业,我们要出去替社会服务了,不能老恋着这个学校,那样便像功课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关雎》又确是一首好诗,即是说文章写得好。要懂得文章,也并不是一件容易事,得有许多经验。在我懂得《关雎》的意义时,我已经有许多作文的经验,只不过是由西方的悲剧回到中国的“团圆”戏罢了,思想改变了,技巧是无所谓改变的。不过我要附带说一句,从西方悲剧回到《周南》《召南》,我才没有才子佳人的毛病,没有状元及第的思想,也没有道学家的男女观,这是我得感谢西方文学的。我的作文的技巧,也是从西洋文学得到训练而回头懂得民族形式的。

这个训练是什么呢?便是文学的写实主义。凡属有生命的文学,都是写实的。中国后来的人之所以不懂得三百篇,便因为后来的文学失掉了写实的精神,而三百篇是写实的。什么叫做“写实的”呢?写实便是写实生活,文学的题材便是实际的生活。即如《关雎》这一首诗,并不是没有经验做底子,而由一个人闭着眼睛瞎想,因为要做诗的原故,故而想出一个什么鸟儿来起兴罢,这样你这个人便是孔子骂的“正墙面而立”,你什么也看不见,你怎么会写出诗来呢?你如果有生活,则处处是诗了,所以你在河之洲上,看见关关雎鸠,那里又有妙龄女郎,而实生活当中的好女子,尤其是农村社会的女子,并不是不在那里做工作,故意在河之洲上叫你拾得恋爱的资料的,总之是生活当中有诗,这首诗的第一章便应该这样写: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逑”,匹也。“君子好逑”,便是说这个女子你如果爱着了,那真是佳耦。我告诉诸君,我自己便有这个生活的经验。不过当时是八股时代,不知道写诗,等到后来进了新的学校,同西洋文学接触,我乃把我的少年生活都唤起了,而且加了许多幻想,写了许多小说,起初自己很得意,后来又很不满意,因为我为得写小说的原故,把自己的生活都糟踏了,那时叫做把生命献给艺术之神,其实是糟踏生活。在我认为专门做文学家是糟踏生活,我便离开了文学,回转头去替社会服务,首先是做丈夫,做父亲,而其时适逢抗日战争,我回到故乡,常常在河之洲上走路,看见洲上有鸟儿,妇女们都在那里洗衣,我觉得这个风景很好,可以描写一番,于是我毫不费力地念了起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时我已经是老作家了,知道这个技巧很不容易,文章并不一定是自己的好,古人的文章已经很好了,何必自己写呢?即如这“在河之洲”四个字,应该经过了许多辛苦,我们写白话文的人常常觉得驾驭不了文字,要说一个东西站在什么上面仿佛很难似的,而古人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很容易的写出来了。因此我非常之佩服《关雎》之诗。

我那时做小学教师,教学生作文,告诉学生造一个句子要有主词,要有谓语,总喜欢举“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做例子,因为乡下人很受了旧日读书人的影响,总以为“关关雎鸠”是一句,“在河之洲”又是一句。我则说“关关雎鸠”四个字不是一句,是一个句子的主词,关关是鸟的叫声,是形容雎鸠的,算不得谓语,要有“在河之洲”四个字这句话才有谓语,所以八个字一起才是一句。学生都给我说服了。我在批评卞之琳的诗的时候,又说卞之琳的句子欧化得好,正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么自然。这都不是我故意瞎说,我是真真懂得《诗经》的文章了。我曾经自己批评我自己道:“你当初为什么躲在山里头十年写半部小说呢?你整个的小说也抵不过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两句诗!”

这确是我的真心话,我写小说的文章那能及得《诗经》的文章,我们当时崇拜恋爱的生活当然更不及《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了。以上都是我的辛苦之言。我现在总说一句,《诗经》的文章是写实主义,《诗经》所表现的生活是现实主义。更说明白些,《诗经》里的《国风》是人民文艺,不是文学家的文艺。凡属人民文艺都是写的实生活,牠的写法也是写实的。《诗经》的体裁向来认为有赋,比,兴,其实什么叫做“兴”呢?据我的经验,兴就是写实,就是写眼面前的事情。你看见了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也看见了窈窕淑女,你便写下来,便是: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所以“兴”,其实就是“赋”,就是一种叙述。眼面前的事情本来是没有逻辑的,但眼面前的都是生活了,都是文章了,所谓落花水面皆文章。你看见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你又看见一个出嫁的女子,于是你就写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于是人家说你的诗是“兴也。”

这样说当然也是可以的,但你决不是没有生活的底子,没有话想出话来说的。没有话想出话来说,可见你没有生活,你也便没有诗!所以后代的诗多半是无病呻吟了。《诗经》里的诗则都是生活,故都是诗。我曾经细心体察一般所认为《诗经》里的“兴”体的诗,差不多完全是眼前的叙述,即是“即事”。如我以前所讲的《野有死麕》一诗就是的。

再如这样的诗,“常棣之华,鄂不韡韡(wěi,光明盛大的样子),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你说牠是“兴也”,实在也就是赋也,是把眼见的东西与心下想的事情一齐说出来,所以才写得那么生动。决不是无中生有,闭着眼睛想出常棣之华来说,那你那里还有诗呢?

又如“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也必是一面看见鸟儿一面有自己的心事罢了。

古代的诗本不是做文章,所以没有起承转合。后来的诗人如李白杜甫也都是做文章,免不了起承转合。所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仰面贪看鸟,低头错应人”,都令我们有线索可寻,若《诗经》则是“兴”了。不是写眼面前的事情确乎是兴起下文的也有,那多半是用韵的原故,或者是当时的成语亦未可知,如以前所讲的“匏有苦叶,济有深涉”便是。

再如“相鼠有皮,人而无仪”,“相鼠有齿,人而无止”,“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以及“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纠纠葛屦,可以履霜,掺掺女手,可以缝掌〔裳〕”,都仅仅是因为用韵的原故由上句兴起下句的。我决不是附会其说,我是毫无成见地观察,在这个观察之下,我发现“扬之水不流束薪”有两见,“纠纠葛屦,可以履霜”也有两见,我觉得很有趣,可以证明牠不是即事,是因为用韵的原故,或者是当时的成语,故而雷同。

上面我算是把《关雎》第一章讲了。懂得第一章则其余两章(这首诗的分章向来有不同,我是赞成三章的)是很容易懂的,因为都是写实的。我所不自足的,我们对于鸟兽草木之名都不识得,对于诗恐怕要失得亲切,如参差荇菜的荇菜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我们平常只知道爱菊花,爱莲,用周茂叔的话李唐以来则爱牡丹,因为我们都是智识阶级,同生活脱节。我在农村的日子虽然很久,但也还是空想的时候多,若是写菱角,说“左右流之”,“左右采之”,或者“左右芼之”,照朱熹的话芼者熟而荐之也,我都能喜欢,因为我确是采过菱角,确是左右流之,左右采之,自己坐在小船上,也确是喜欢把牠煮熟了,但对于荇菜则很是隔膜,我想不出牠是什么东西。

传曰,“荇,接余也。”解释了也等于不解释,接余又是什么呢?不过我可以从采菱去推测,从“左右流之”,从“左右采之”去推测。“左右芼之”的“芼”字虽然又脱了节,又可以从“左右流之”,从“左右采之”去推测。这样我还是能感得亲切的。“左右采之”的“采”字当然不成问题,“左右流之”的“流”字与“左右芼之”的“芼”字则颇成问题,芼字我们现在简直不用,流字虽然是很习用的字,在这里是不是有古义呢?我们对于《诗经》的障碍,便是字不认得,再就是鸟兽草木之名不识得,其余的障碍在我是没有的。毛传训“流之”的“流”为“求也”,朱集传“流,顺水之流而取之也”,其实是一样的,朱只是解释“流”何以是“求”罢了。

“芼之”的“芼”,毛训为“择”,朱训为“熟而荐之也”,前面我已经说了。“寤寐思服”,这四个字里头,“服”是动词,毛训“思之”,即是寤寐求之的意思,而诗本文的“思”字则是句中助词,关于这一点可参看王引之《经传释词》。其余的字句可以不必解释了,如“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已成了我们口头上活用的语句了。

不过有两句话我要特别介绍一下,于此我们可以见《诗经》的文章确是不错,确乎是写实的。此两句为何?即“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我有一回在北京街上看见一个小户人家墙上贴了红对子,我一看有四个字是“琴瑟友之”,一见之下我很喜欢这四个字,觉得比后来所谓“琴挑”要大方得多了,格外有一种弹琴鼓瑟的苦心孤诣似的,我大大的佩服《诗经》的文章。连忙我又想到“钟鼓乐之”,“钟鼓乐之”完全足以代表中国民间结婚的热闹与欢乐!解放以后,我们到处扭秧歌,也无非是中国的“钟鼓乐之”的空气了。所有后代的诗与文,没有任何文章足以抵得这“琴瑟友之”与“钟鼓乐之”的,我们对于这种好句子已经习而不察,可见我们已经没有民间的欢喜,我们已经与生活脱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