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斯劳屋(1)

我们要先明白两件事:第一,斯劳屋并不在斯劳[1];第二,它其实不是一个屋子,而是一个部门。它的入口藏在一条布满灰尘的小巷中,位于芬斯伯里的商区和巴比肯地铁站中间。左侧曾是一家报刊亭,现在变成了报刊亭、杂货店兼DVD租赁店(全都没有经营许可)。右侧是一家名为皇朝的中餐厅,厚厚的红色窗帘从不拉开。打印出来的菜单立在窗边,已经被太阳晒得泛黄,却从未更换,只是用马克笔划掉了过时的信息。如果多元化经营是报刊亭的求生之道,那么财政缩水就是皇朝的长期战略。在这里,菜单上的菜品会像宾果游戏的数字卡一样被随机划掉。杰克逊·兰姆坚信,最后这家餐厅的菜单上只会剩下两样东西:蛋炒饭和糖醋里脊。这一切都被厚厚的红色窗帘遮盖,仿佛菜单缩水是某种国家机密。

就像之前说的那样,斯劳部门的入口藏在一条小巷里。路边飞溅的污水为墙壁漆上陈旧的黑色,上方,狭窄的玻璃窗透不出丝毫光亮。一只空奶瓶站在背阴处,时间过了太久,被苔藓黏在了人行道上。门上没有门铃,信箱的开口就像一道童年的旧伤:已然愈合如初。虽然没人给这里寄信,但就算寄了,信件也塞不进去。这扇门就像一个布景道具,只是为了给杂货店和餐厅提供一个缓冲地带。确实,即便你连续几天坐在对面的公交车站观察,也不会见到有人出入这个场所。但你要是真的这么做了,就会发现一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嚼着口香糖坐在你的旁边。他看起来并不讨喜,隐约给人一种危险的感觉,仿佛一口恶气已经在心里憋了太久,久到他甚至不在乎发泄的对象是谁了。他会坐在那里,盯着你,直到你离开视线范围。

与此同时,来往于报刊杂货店的人流则要稳定得多。路上的行人摩肩接踵,奔向各自的目的地。一台扫地车缓缓驶过,旋转的环卫刷扫过烟头、碎玻璃碴儿和瓶盖,将其吞吃入腹。两个相向而行的男人在街上相遇,跳起左右回避的舞蹈,像镜子一样重复对方的动作,终于在不撞到对方的前提下避开了彼此。一个女人边赶路边打电话,不时看向窗中自己的身影。一架直升机盘旋在上空,正在向广播站汇报路况信息。

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前门一直紧闭。斯劳部门总共有四层高,顶端扎向芬斯伯里并不宜人的十月天空,俯视着皇朝和报刊亭。窗户上粘着星星点点的污渍,但并没有脏到看不清的程度。鉴于伦敦市糟糕的交通情况、连续不断的施工,还有公交系统的怠惰,你乘坐的巴士很有可能会堵在路上。如果此时你恰好坐在巴士的二层,就能看到斯劳部门二楼的老旧房间:主要由灰色和黄色构成。陈旧的黄色加上过时的灰色。黄色的是墙壁——或者勉强可以算是墙壁。灰色的是文件柜和制式书柜,上面摆着厚重过时的文件。有些横躺着,有些斜撑在彼此身上,还有少数维持着直立的状态,书脊上的文字已经被电灯照得褪色。臃肿的文件夹被强行塞进了过于狭窄的空间,竖着挤进了书柜与书柜之间的空隙,最上端的被挤压向外,随时可能掉落。天花板也是黄色的,不时出现的蜘蛛网给它罩上了一层病态的阴影。

桌椅同样是冰冷的金属色,很可能和书柜来自同一个地方——某个解散的军营,或者监狱大楼。你无法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展开遐思,也没法用照片或者玩具装点这种桌子,把它变成自己温馨的小窝。这表明了一个简单的事实:楼里的员工不受重视,所以他们的工作环境是否舒适也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他们只需工作,不应被多余的事情分走精力。工作完成后,他们应该悄悄从后门离开,不能引起清洁车或其他路人的注意。

但就算你坐在双层巴士的顶层,也很难看到三楼的景象,只能依稀瞥到同样被尼古丁熏得蜡黄的天花板。如果巴士有三层,你也同样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因为三楼和二楼相似得令人绝望。印在窗户上的金色标语会打消好奇的窥探:W.W.亨德森律师事务所,承接公证业务。偶尔会有一个人影出现在华丽的金色衬线体后,看着窗外的景色,好像在看另一个世界;但是很快,他就会对眼前的一切失去兴趣,消失在昏暗的室内。

顶层的窗边就不会出现这样的景象,因为窗帘总是紧闭,什么都看不到。生活在这层的人并不希望见到外面的世界,也不希望有阳光打破他的阴郁。但这也是一条线索,说明他主动选择了黑暗,而选择的自由向来只留给掌权者。斯劳屋的名字从不会出现在任何官方记录、标牌、信纸抬头、账单、名片、电话簿或房产证上,它甚至不是这栋建筑的名字。这栋楼里的员工级别从上到下层层递减,但考虑到每一层的悲惨程度半斤八两,所以很难分出高下。你要么站在顶端,要么是无名小卒。而这里唯一的老大就是杰克逊·兰姆。

信号灯终于变绿,巴士咳着尾气开始向前,悠悠驶向圣保罗大教堂。坐在巴士二层的乘客最后看了几眼斯劳屋,她可能会想:在那里工作是什么感觉?她甚至可能会想:也许那并不是一家律师事务所,而是一座专门为失败特工打造的地牢。他们可能染上了毒瘾、酗酒成性,或者被卷入了丑闻,可能涉嫌背叛,积攒了太多仇怨和疑虑;也可能因为致命疏忽导致有人在地铁站自爆,造成了一百二十人伤亡,三千多万英镑的实际损失,还有二十五亿英镑的潜在旅游收入损失。那座远远落后于电子时代,被纸质文件淹没的行政监狱就是他们的惩罚。一群没用的怪胎被关在这里,等待着被人遗忘。

还不待巴士驶过几米外的过街天桥,乘客就会忘记这些小小的妄想。唯一留下的是关于房间本身的印象:那些灰色和黄色应该是逐渐染上去的。最开始,黄色并非黄色,而是一片洁白。经年累月的陈腐空气、香烟的尼古丁和焦油、外卖面条的热气和被遗忘在暖气片上的旧外套把墙壁染成了黄色。那时,灰色也不是灰色,而是纯粹的黑,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褪色。很快,这些想法也会消散,因为有关斯劳部门的一切都不会留在人们的脑海中,除了它的名字。

许多年前的一次闲聊决定了斯劳部门的命运:

兰姆被调职了。

他们把他送到哪儿了?那个地方很糟糕吗?

非常糟糕。

天哪,不会是斯劳吧?

还不如斯劳呢。

据传,杰克逊·兰姆的崭新帝国就是这样获得了名字。曾经黑白两色的疆土,如今化作了深浅不一的灰与黄。

早上七点左右,三层的窗户亮起了灯。一个人影出现在了W.W.亨德森律师事务所,承接公证业务的标语后。街道上驶过一辆送奶车,人影在窗边停留了片刻,似乎在观察送奶车会不会对周围产生威胁。目送车子离开后,人影终于消失了。他回到手头的工作:拿起黑色垃圾袋,把里面的内容倾倒在铺好的报纸上,报纸下方则是一块陈旧褪色的地毯。

空气中瞬间充满了恶臭。

他戴着橡胶手套,皱着鼻子,蹲下身开始翻垃圾。

鸡蛋壳、蔬菜梗、咖啡渣和即将融化的滤纸,棕黄色的茶包、一小块香皂、瓶子标签、被挤扁的塑料瓶、厨房抹布的碎片、撕开的棕色信封、软木塞、瓶盖、弹簧、螺旋笔记本的硬纸壳封面、无法拼接的陶器碎片、外卖锡纸盘、皱成一团的便笺贴、一个比萨盒、一管用完的牙膏、两盒喝完的果汁、一盒用完的鞋油、一支塑料勺,还有七个用《探照灯报》包起来的东西。

当然,还有许多垃圾根本无从辨认。所有的垃圾都湿漉漉的,在顶灯的照耀下闪着水光,像蛞蝓一样又黏又滑。

他弯腰坐下,捡起了被报纸包裹的物品,小心翼翼地剥开。

里面的烟灰落在了地毯上。

他摇了摇头,把腐烂的报纸扔回垃圾堆。

台阶发出了吱嘎声,他停下了动作,但是声音没再出现。斯劳部门唯一的出入口在后院,藏在潮湿黏腻的墙壁间。所有进出的人都会弄出很大的噪音,因为门被卡住了,必须要使劲踢开。但是刚才没有这样的声音,所以他摇了摇头,觉得可能只是老房子年久失修。在经历了整整一晚的阴雨后,它要抻一抻筋骨才能醒来。话说回来,为了收集这个记者的垃圾,他昨天也淋了一晚上雨。

鸡蛋壳、蔬菜梗、咖啡渣和快要融化的滤纸……

他又拿起一个报纸包裹,上面皱皱巴巴的头条新闻在指责英国国家党[2]近期的一次游行示威。他试着闻了闻那张报纸,没有烟灰的味道。

“这个玩笑开得真够缺德的。”杰克逊·兰姆说道。

瑞弗手里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兰姆倚在门框上,湿润的脸颊泛着光。运动后他总会这样,而爬楼梯也算是一种运动。不知他是如何做到这么悄无声息的,瑞弗再怎么努力也无法望其项背。更何况兰姆还没有身材上的优势:他挺着个大肚子,像是怀孕了一样。皱巴巴的灰色风衣裹住他庞大的身躯,雨伞挂在他的手臂上,正在滴水。

瑞弗努力装作没有被吓了一跳,说:“你是说,他称我们为纳粹吗?”

“当然,他当然觉得我们是纳粹。但我指的是你在希多的工位旁边翻垃圾。”

瑞弗想捡起掉在地上的报纸,但是报纸太湿了,手一碰就破了,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一堆炖过的细骨头和一小块皮。有那么一瞬间,这堆东西看起来就像一个婴儿的尸体残骸。但是很快,这些骨头就拼出了一只鸡的造型,一只扭曲的鸡——鸡腿和鸡翅应有尽有,很明显它生前是某种禽类。兰姆“哼”了一声。瑞弗搓了搓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把湿乎乎的报纸搓成小球,然后抖落在垃圾堆上。红黑色的墨水紧紧地攀附在橡胶上,曾经明黄色的手套被染得漆黑,像是刚挖了煤。

兰姆说:“这可不太明智。”

谢谢你,瑞弗想道,谢谢你指出这一点。

昨天晚上,他在记者家门外一直守到了后半夜,努力躲在隔壁房子狭窄的屋檐下避雨。大雨倾盆,诺亚看了都得做噩梦。大部分居民都履行了自己的义务,把黑色垃圾袋整齐地放在门口,像一排待宰的小猪,等着第二天环卫工人来收。社区提供的带轮垃圾桶兢兢业业地在门前站岗,但是记者家门口什么都没有。冰冷的雨水滑落瑞弗的领口,顺着后背流向屁股。他知道,无论他在这里站上多久,都不可能收获快乐。

“别被发现。”兰姆是这么对他说的。

当然不可能被发现了,他想道,说出口的却是:“我努力。”

“别忘了停车许可。”兰姆补充道,仿佛在说某种加密语言。

停车许可,有什么问题吗?

然后他才恍然大悟:他不能坐在车里盯梢。不能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内,任凭外面大雨如注,等着垃圾袋出现。协管员在半夜巡逻的概率很小,但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如果他被贴了条,罚了款,记了名,就完蛋了。

别被发现。

所以他只能淋着暴雨,盯着记者的公寓。灯光在薄薄的窗帘后闪烁,一个人影出现又消失。好像里面那个三流记者正在纠结自己是不是被盯梢了。他在舒适干爽的室内,瑞弗则站在雨中,等着他把垃圾拿出来,好偷回去翻查。那个记者可能都知道。

午夜过后不久,瑞弗忽然想道:他可能真的知道。

因为过去的八个月来都是这样。真相就像一张巨大的拼图,他偶尔会捡起来摇一摇,有时拼出来的画面完全不一样,有时拼图根本塞不进对应的空白。杰克逊·兰姆为什么会想要这个记者的垃圾?他甚至愿意派瑞弗出外勤。自从被调职到斯劳部门后,这是他的第一次外出任务。也许兰姆就是为了让瑞弗在大雨里站上几个小时,里面的记者可能正在和兰姆打电话嘲笑他。

毕竟,天气预报都说了会下雨。这场雨从兰姆给他派任务的时候就在下了。

他说:停车许可。

别被发现。

瑞弗又等了十分钟,终于决定放弃。记者不会出来扔垃圾,就算扔了,里面也不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他这是被当成傻子耍了。瑞弗原路返回,随手在路边捡了一个垃圾袋,扔进他的车里,车停在最近的计费器旁。他上车,开回家,上床睡觉。

他在床上躺了两个小时,看着脑海中的拼图慢慢拼回原状。杰克逊·兰姆说的“别被发现”可能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派给瑞弗的任务很重要,不能被人发现。当然,不是人命关天级别的重要,不然他就会派希多或者穆迪去了。但显然这个任务足够重要,重要到必须有人来执行。

不然这就是一次测试。测试瑞弗是否能在暴雨中带回一包指定的垃圾袋。

很快他就再次出发,将那包随手拿的垃圾丢进了最近的垃圾桶里。瑞弗驾车缓缓驶过记者的家,几乎不可置信地发现一包黑色的垃圾袋正躺在他家窗下的墙边。

现在这包垃圾袋里的东西都散落在他面前的地板上。

兰姆说:“记得收拾干净。”

瑞弗说:“我到底要找什么?”

但是兰姆已经离开了,沉重的脚步每踩上一级台阶都会发出吱嘎的噪音,瑞弗独自留在希多的工位旁边,被并不美好的气味环绕,心中有一种微弱但确切的感觉:自己再次变成了杰克逊·兰姆的出气筒。

麦克斯的咖啡厅里,座椅总是挨得特别近。店主十分乐观地为永远不会到来的客流高峰做足了准备。麦克斯的店不受欢迎单纯是因为他们家的东西不好吃,他们会重复利用咖啡豆,牛角面包放得太久都变干了。回头客非常少见,几乎没有,但即便如此,店里也有一位常客。每天早上,他都会夹着报纸走进来,柜台的店员就会开始给他倒咖啡。无论轮换了多少店员都没关系,因为这位常客的信息会和卡布奇诺咖啡机的使用指南一同被告知给接班的人。米色风衣,身材瘦长,棕色头发,总是一脸烦躁。当然,还有他手中十年如一日的报纸。

这天早上,蒙蒙细雨给窗户罩上了一层雾气。风衣滴着水,落在黑白格地板上。如果他没把报纸装进塑料袋,此时报纸肯定已经变成了纸浆雕塑。

“早上好。”

“这什么鬼天气。”

“但您还是来了,很高兴又见到您,先生。”

说话的人是早上的麦克斯。对罗伯特·霍布顿而言,所有在这家店里工作的人都叫麦克斯。如果店员希望他能分清楚他们谁是谁,就不该都在同一个柜台后面工作。

他走到往常的角落坐下。店里只有三位客人,其中一个红发女人就坐在他的旁边,盯着窗外。她的椅背上搭着一件黑色风衣,身穿无领白色衬衫,黑色的打底裤长至脚踝。他注意到了这一点,是因为她用腿钩住了椅子腿,像个小孩一样。她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小号笔记本电脑,她并没有抬头看。

麦克斯端来了他的拿铁。霍布顿含糊地道了一声谢,像往常一样把钥匙、手机和钱包放在了桌上。他不喜欢坐下时裤子口袋里塞得那么满。然后他又拿出了笔记本和一支黑色签字笔,钥匙圈上还有一个U盘。报纸都是有名的日报,包括《每日邮报》,堆起来大概有四英寸厚,他只会读其中的一点五英寸。每逢周一读得会更少,因为周一有体育报道。今天是周二,刚过早上七点,天空又下起了雨,昨天已经下了一夜。

《每日电讯报》《泰晤士报》《每日邮报》《独立报》《卫报》。

曾经,他给这上面列出的每一家报纸都供过稿。他不会刻意去想,但每天早晨他都会想起这些久远的回忆,持续至今。初出茅庐的记者从彼得伯勒开始,一路打拼到了伦敦。然后节奏加快,犯罪、政治,他一路高升,狂奔到四十八岁,坐稳了每周专栏的宝座。他负责两个专栏:周日和周三。还是《提问时间》的常驻嘉宾。从煽动者到政治评论家,他的职业道路比旁人更加曲折,但也让成功的果实变得更加甜美。如果能回到那时,他完全没意见。

然而现在,他已经不再为报纸撰稿。如果出租车司机认出了他,也往往不是因为什么好事。

他脱下米色风衣,头顶的棕发日渐稀薄。罗伯特·霍布顿一脸烦躁地打开笔盖,喝了一口拿铁,开始工作。

窗内亮着光,进门之前何就知道楼里有其他人。但就算没有那盏灯,他也能看出来:地面上湿漉漉的脚印,空气里有雨水的味道。每个月总有那么一天,杰克逊·兰姆来得比他还早。他会在清晨出现,巡视领地。你当然可以随便来,兰姆会说,但是这儿还是我的地盘,就算这栋楼塌了,也会发现我的骨头埋在最上面。他有很多个讨厌杰克逊·兰姆的理由,这是他最喜欢的那个。

但来的人不是兰姆,或者至少不光是兰姆——楼上还有其他人。

如果这是一个梦,来者可能是杰德·穆迪。他一般早上九点半才会到,十一点之前不能接触任何比泡一杯热茶更复杂的工作。罗德里克·何不喜欢杰德·穆迪,但这不算什么,因为穆迪也不指望有人喜欢他。来到斯劳部门之前,他也没几个朋友。穆迪和他共用一间办公室,关系马马虎虎,谁都不喜欢谁,也不介意让对方知道这一点。但穆迪绝对不可能比他来得更早,现在还不到早上七点。

更有可能的人选是凯瑟琳·斯坦迪什。何不记得她什么时候第一个到过单位,这说明她从来没有拿过第一,但她往往是第二个到的。首先他会听到后门艰难打开的噪音,然后是她上楼的轻柔脚步声,接着就是一片寂静。她在楼上两层,兰姆办公室隔壁的小屋,隐藏在角落里,所以你很容易忘记她还在。不过,就算她站在你面前,你还是很有可能会忘记她的存在。察觉到她需要一些运气,所以应该也不是她。

何倒是不介意,因为他不喜欢斯坦迪什。

他爬上二楼,把外套挂好,开机,然后走进茶水间。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从楼梯上飘了下来,一股腐臭取代了雨水的味道。

嫌疑人有以下几位:明·哈珀,一个神经兮兮的蠢货,总是摸着裤兜,怕自己丢了什么东西;路易莎·盖伊,每次看到她,她都像高压锅一样,耳朵里源源不断地冒出蒸汽;还有斯图安·罗伊,办公室里的小丑。虽然何谁都不喜欢,但他尤其讨厌罗伊,试图在办公室里搞笑不亚于一种犯罪。还有凯·怀特,她以前在顶层,和凯瑟琳一起,但兰姆嫌她太吵,把她赶到了楼下。真是多谢了,兰姆,谢谢你让底层人民的生活变得更加艰难。如果你受不了她的聒噪,为什么不把她打包送回摄政公园?但这栋大楼里没人能回到那个地方,因为大家都有前科,简历上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污点。

何对这些污点如数家珍,无论大小还是形状都一清二楚。有人嗑药,有人酗酒,有人闹出了桃色丑闻,有人涉嫌背叛——斯劳部门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秘密,何对这些全都一清二楚,除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就是希多,楼上的人可能就是希多。

何并不知道她的污点是什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被流放到这里,他不了解的秘密只有两个,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也不喜欢希多。

何一边等着水烧开,一边回想起每个人来到斯劳部门的原因。那个紧张兮兮的蠢货明·哈珀把装着机密文件的光盘落在了火车上。装光碟的信封是明亮的红色,上面还印着几个大字:最高机密。而捡到信封的女士把它交给了BBC。若不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本可以逃过一劫的。有些事美好得让人觉得不真实,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而发生在明·哈珀身上的事恰恰相反,虽然悲惨得令人难以置信,但它还是发生了。所以在过去的两年间,曾经前途无量的明唯一的工作就是负责管理一楼的碎纸机。

蒸汽源源不断地从水壶中冒出。茶水间的通风很差,所以天花板上的墙皮很快就开始龟裂。用不了多久,那一整块墙皮就会掉下来。何把热水倒进装了茶包的杯子里。一天的时间就是这样被分成了几份:早上倒茶的时间,中午买三明治的时间……但在他的心里,还要分出细数斯劳部门秘密的时间。所有人的秘密,除了两个……大部分时候他都面对着屏幕,装作正在录入旧案的数据,但其实是在搜查第二个秘密的相关线索,那个秘密让他耿耿于怀、辗转反侧。

他用勺子捞出茶包,丢进水池,突然灵光一现。他知道楼上的人是谁了,是瑞弗·卡特怀特,肯定是他。

他想不出卡特怀特这么早来上班的理由,但直觉是这么告诉他的。要下注的话,他就会赌现在楼上的人是卡特怀特。

话虽如此,但他真的不喜欢瑞弗·卡特怀特。

于是他拿着马克杯回到桌前,电脑显示屏亮起了光。

霍布顿放下了手中的《每日电讯报》,头版是一张彼得·贾德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板着脸,就接下来的选举发表了一系列讲话。去年一月的几次中风给文化部长的职业生涯画上了句号,他顺理成章地隐退,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政客自愿交出手中的权力时,往往意味着背后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而罗伯特·霍布顿正是分析故事的专家。他像读盲文一样,一字一句地分析手头的文本。有些措辞透露出政府对此事下了管制规定,有些则暗示摄政公园的那些暴徒牵涉其中。这件事很可能就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一位政客因为健康原因辞去了职位。罗伯特·霍布顿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他是一名记者,就算他不再为报纸撰稿也无法撼动这个事实。他知道有一件事即将发生,正在每天的新闻中寻找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这件事迟早会从深海中浮现,那时他一定能认出来。

与此同时,他会继续畅游在铅字印刷的海洋中,反正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他的朋友和线人也都弃他而去了。

他是一个被抛弃的人。

都是因为摄政公园那帮人。曾经所有的报纸都请他写稿,但那些间谍摧毁了他的职业生涯。所以现在他每天早晨只能在麦克斯的店里寻找与自己那条独家新闻有关的线索。如果你深入地调查某个事件,就会下意识地觉得其他人也在调查。你会开始焦虑,怕被人抢先一步。当国家特工也牵涉其中时,这种焦虑则会翻倍。霍布顿不傻,他的笔记本里没有任何不宜公开的内容。每次他打开文档,写下新的笔记和推测时,都会直接存到U盘上,让硬盘保持空白状态。他甚至还准备了一个假U盘,以防有人想耍小聪明。他不是偏执狂,但他也不笨。昨天晚上他在公寓里来回踱步,总感觉自己有什么事没做完。他仔细回想了最近是否发生过意料之外的“偶遇”,有没有陌生人主动和他搭话,但是毫无头绪。他又开始回想遇到的其他人,包括他的前妻、孩子、前同事和朋友们,同样无甚收获。除了麦克斯店里的员工,没人会和他问好……最后他终于想起来了,他忘记了要出门丢垃圾。

“您好?”

是坐在旁边的那个漂亮的红发女人。

“呃,您还好吗?”

原来她是在对他说话。

吃剩下的鱼。最后一张《探照灯报》里包的东西是吃剩下的鱼。记者不是一个亲自下厨的人,报纸里包的也不是鱼头和鱼骨,而是硬邦邦的炸衣和鱼皮,还有烤焦的薯条,显然他家附近的外卖水准堪忧。

瑞弗已经翻遍了大部分垃圾,里面没找到一丝像是线索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展开了被揉皱的便利贴,上面同样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购物清单:鸡蛋、茶包、果汁、牙膏——也就是构成这袋垃圾的主要物品。记事本的硬壳封皮上空空如也,没找到内页。为了以防万一,他还用手指仔细摸了封皮的表面,寻找留在上面的笔迹压痕,但是一无所获。

楼上传来了跺脚的声音,兰姆最爱用这种方式召唤他的部下。

现在大楼里不只有他们两人。快到早上八点了,刚才一楼的门打开了两次,楼梯也发出了熟悉的吱嘎声。声音到二楼就停止了,那是罗德里克·何所在的楼层。他向来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瑞弗并不知道他整天都干些什么,但他周围堆起来的可乐罐和比萨盒说明了一件事:他正在为自己建造一座堡垒。

另一个脚步声路过了瑞弗所在的楼层,继续向上,所以肯定是凯瑟琳。他不得不仔细回想她的姓氏:凯瑟琳·斯坦迪什。她给人的感觉就像《远大前程》里的老小姐郝微香,坚持要穿一辈子婚纱。瑞弗对婚纱并不了解,但在斯劳部门,就算是婚纱也会变成蜘蛛网裙。

楼顶又传来了跺脚的声音。如果他手里有一把扫帚,一定会怼回去。

地上的垃圾摊得到处都是。之前还是一座报纸堆成的小岛,现在已经覆盖了希多工位附近的大部分地面。那股酸臭味也扩散开来,弥漫在整个房间里。

一片扭曲的橘子皮落在办公桌下,就像医生无法辨认的手写体。

又是跺脚的声音。

瑞弗没有摘下橡胶手套,直接站起了身,走向门口。

***

他已经五十六岁了,年轻漂亮的红发美女不会和他搭话。罗伯特·霍布顿疑惑地看过去,发现她正微笑着点头,坦率而友善,散发出一种有求于人的气息。

“怎么了吗?”

“是这样的,其实我在写一篇论文?”

他很讨厌这种用问号结尾的句子。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和彼此沟通的?他们怎么判断哪种问句需要回答?她的皮肤上点缀着雀斑,从敞开的衣领处可以看到,雀斑一直覆盖到她的胸口。她戴着一只银色吊坠,手指上没有婚戒。他总是会注意到这种细节,即使这些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

“所以呢?”

“就是,我注意到了你桌子上那份报纸?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就是那份……”

她伸手点了点桌子上那份《卫报》,雀斑变得更加清晰了,他也看清了那个吊坠。但她指的并不是报纸的头条,而是刊头上标出的一条访谈,正文在副刊上,采访的拉塞尔·T.戴维斯[3]。

“我的毕业论文是关于媒体人物的。”

“行吧。”

“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请便。”

他从报纸中抽出副刊,递给了她。

她露出甜美的笑容,对他说了谢谢,他注意到她有一双漂亮的蓝绿色眼睛,同样漂亮的下唇微微凸起。

但是回到座位时,她显然没能控制好自己修长的四肢,因为下一个瞬间卡布奇诺洒得到处都是,她爆出了一句非常不淑女的粗口。

“该死的,对不起——”

“麦克斯!”

“都怪我——”

“你能给我们拿一块抹布吗?”

对于凯瑟琳·斯坦迪什而言,斯劳部门就像品彻·马丁的那块礁石:潮湿、阴沉、熟悉却令人不适,但也是巨浪袭来时的救命稻草[4]。但这个地方的门实在太难打开了。按理说,门坏了不难修,但这毕竟是斯劳部门,不能随便让无关人员进入,也就没法请人来修。你必须先填一张报修单,申请财务审批,还要给总部认可的维修单位开具出入证明。聘用外部人士“理论上”是可行的,但是你要阐明每一笔支出的必要性,还要花一大笔钱做背景调查,所以这条路是行不通的。一旦你填完所有表格,就要把文件寄给摄政公园总部。你的表格会被人打上标签、盖上公章,然后被彻底无视。所以每天早晨她都要重复一遍这个痛苦的流程:一只手拿着雨伞,另一只手拿着钥匙,耸起肩膀以防背包滑落到地上,然后狠狠地撞向门。与此同时,她只能在内心默默祈祷门打开时自己不要失去平衡。相较之下,品彻·马丁的处境则容易得多,毕竟大西洋的礁石上没有门。伦敦市和大西洋之间唯一的共同点就是经常下雨。

终于,伴随着一阵熟悉的呻吟声,门打开了。她停在门口,甩干净雨伞上的水,抬头看了看天空,依旧阴沉灰暗。她最后又甩了一下雨伞,把伞夹在腋下。虽然门口有一个雨伞架,但如果你不想失去自己的伞,最好不要放上去。她来到二楼,房间的门半敞着,何就坐在办公桌前。他没有转头打招呼,但他肯定看到她了。于是她也装作没有看见继续向前,表面上是无视,实际上是把他当成一件家具,这样心理压力也会更小。

三层办公室的两扇门都关着,但瑞弗和希多的工位上亮着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恶臭,是腐烂的鱼和蔬菜的味道。

终于,她来到了顶层自己的办公室,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撑开雨伞,放在一旁晾干。她对着杰克逊·兰姆的门大喊了一声,问他想不想喝茶,对面没有回音。她洗干净水壶,接满水,然后开始烧水。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重新涂了下唇膏,梳了梳头发。

化妆镜里的她总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但这怪不得别人。

她的头发依旧是金色,但是必须离近了才能看出来。没有人会靠近她。从远处看,她的一头卷发依旧浓密,却是灰色的,眼睛也是灰色的。这让她看起来像一张褪色的黑白照片。她走路时总是悄无声息,着装让人想起战前的儿童文学插画。她总是戴着一顶帽子,从来不穿长裤,尤其是牛仔裤,甚至不穿短裙。她穿连衣裙,袖口往往有一圈蕾丝。凯瑟琳把化妆镜拿近了一些,脸上的皱纹诉说着逝去的青春,那是岁月的痕迹。错误的人生选择加速了衰老进程。然而回首过去,人生也许没有那么多选择,大家都只是被生活驱赶着,走一步算一步罢了。明年她就五十岁了,不知不觉中,她已经走了很远。

水烧开了,她泡了一杯茶,回到独属于自己的办公室中。谢天谢地,自从兰姆把凯·怀特赶下楼之后,她就不用和人分享房间了。她开始继续昨天的工作:整理过去三年间利兹和布拉德福德地区的房产买卖信息,对比同时期的移民记录做一份报告。同时出现在两个列表里的姓名要与总部的监控名单核实。到目前为止,凯瑟琳还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但她并没有因此终止调查。她将调查结果按照原国籍排序,巴基斯坦排在第一位。解读的视角不同,这些报告也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对于大部分人来说,报告上只是罗列了一堆无关的人口迁移和不动产投资数据。但在比凯瑟琳更加高级的情报员眼中,这些报告中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律。上个月她写了一份类似的报告,调查对象是大曼彻斯特郡。接下来还有伯明翰或者诺丁汉。写好的报告会被送到摄政公园总部。凯瑟琳衷心地希望掌管数据库的人对待这些报告会比对待她的报修单更认真一些。

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小憩片刻,再次梳了梳头发。

五分钟后,瑞弗·卡特怀特上了楼,没有敲门就推开了兰姆的办公室。

女孩站了起来,把报纸卷成漏斗形,挡住流向笔记本电脑的卡布奇诺。有那么一瞬间,霍布顿觉得十分烦躁,她手里拿的是他的报纸,现在已经变成了湿乎乎的一团,根本没法阅读了。但这样的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此时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一块抹布。

“麦克斯!”

霍布顿讨厌意外和事故,为什么人们总是这么笨手笨脚?

他站起来,走向收银台,遇到了拿着抹布走出来的麦克斯。店员的笑容是留给红发美女的,她还在努力用《卫报》收拾残局。“没事,没关系的。”他对她说道。

并不是没关系,罗伯特·霍布顿想。发生了这样的意外,咖啡洒得到处都是,这都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只想安安静静地看完自己的报纸。

“真的对不起。”女孩说。

“没事。”他说谎了。

麦克斯说:“瞧,这不是擦干净了吗。”

“谢谢你。”女孩说道。

“我帮你再倒一杯。”

“不用了,我可以付钱——”

但这同样不成问题。红发女孩坐回桌前,饱含歉意地指着浸满咖啡的报纸,“我去帮你再买一份——”

“不必了。”

“但是我——”

“不,没什么大不了的。”

霍布顿知道,他并不擅长应对这类情况。也许他应该学一学麦克斯,这位善解人意的店员为两人端来了刚煮好的咖啡。他嘟囔着道了一声谢,接过咖啡。红发女孩甜甜地笑着,大声说了句谢谢,但霍布顿知道她只是为了掩饰尴尬,此时她宁愿拿起笔记本电脑,头也不回地冲出这家店。

他喝完了第一杯咖啡,把杯子放到一旁;又拿起第二杯咖啡,喝了一口。

然后低下头,开始阅读《泰晤士报》。

瑞弗说:“你跺脚了?”

看到兰姆瘫坐在桌前,你很难想象他完成工作的模样。你甚至很难想象他会站起身来,或者走两步去打开窗户。

“手套颜色不错。”兰姆说道。

天花板随着屋顶倾斜,一扇天窗嵌在其中。窗帘紧闭,从不打开。兰姆不喜欢顶光,所以房间里总是阴沉沉的。屋内的主要光源是一盏台灯,坐落在无数的电话簿堆出的小山上。比起办公室,这里更像是一座巢穴。书桌的角落上有一台笨重的座钟,正在沾沾自喜地发出嘀嗒的响声。挂在墙上的软木板上贴满了打折券,有些都已经开始卷曲泛黄,肯定已经过期了。

瑞弗想摘下手套,但这意味着他要费劲地揪起黏在手指根部的橡胶,然后一根根地剥离、摘除,非常麻烦。于是他决定不再做这种徒劳的努力,转而说道:“翻垃圾弄脏的。”

兰姆意外地做了个鬼脸,吐出舌头,发出了不屑的“噗”声。

书桌遮住了兰姆的啤酒肚,却遮不住他的肥胖。就算他躲在一扇紧闭的门后,他的肚子也会明晃晃地凸出来。因为无论是他说话的声音、脸色、眼神,还是他做出的鬼脸,都在表明这样的一个事实:兰姆就像是油腻版的蒂莫西·斯波[5](当然了,油腻版的蒂莫西到底长什么样子依然是一个未解之谜),但无论如何,这个描述在某种程度上是准确的。除此之外,兰姆的大肚子、胡子拉碴的下巴,高高的发际线,还有梳到脑后、脏得打缕,长及衣领的金发,都会让人想起《亨利四世》中的福斯塔夫[6]。顺便一提,蒂莫西·斯波也应该考虑出演这个角色。

“你说得对,”瑞弗说,“微言大义,很有道理。”

“其中还蕴含着一丝讽刺和批判。”杰克逊·兰姆指出。

“没听出来。”

“是吗?但你却想到了要在希多的工位旁翻垃圾。”

瑞弗说:“当你把垃圾从垃圾袋里倒出来之后,很难把它们都控制在一个固定的范围内,这个现象的专业名称叫作垃圾熵增定律。”

“你不怎么喜欢希多,是吗?”

他没有回答。

“正好希多也不怎么喜欢你。”兰姆说,“但是话又说回来,喜欢你的人估计也找不出几个。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吗?”

“有趣的定义是什么?”

“你可以先试着假装我是你的老板。”

“如果一包生活垃圾算有趣的话,就挺有趣的,长官。”

“展开说说。”

“他会把烟灰倒进报纸里,然后像包礼物一样把报纸叠好。”

“听起来像个神经病。”

“这样可以给垃圾除臭。”

“垃圾本来就该是臭的,所以才叫垃圾。”

“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以为你想出外勤,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吗?一连几个月,你每天都要说上至少三次。”

“是啊,但我说的是《女王密使》那种外勤,结果我像个收破烂的一样到处翻垃圾桶。所以我到底在找什么?”

“谁说让你找东西了?”

瑞弗思考了片刻。“你是说,我们只是想让他知道有人在调查他?”

“哪有什么‘我们’,小子?别异想天开了,你只要服从我的命令就行。你没找到旧记事本吗?或者撕碎的信?”

“找到了一部分螺旋笔记本,但是没有内页,只有硬纸封皮。”

“服用药物的证据呢?”

“有一盒空的对乙酰氨基酚。”

“避孕套?”

“应该是冲进厕所了。”瑞弗说,“如果他用得上的话。”

“但外包装是锡纸的。”

“嗯,我知道,但是没找到。”

“空酒瓶?”

“在他的可回收垃圾袋里吧。”

“啤酒罐?”

“同上。”

“天哪,”杰克逊·兰姆说道,“是我的问题吗?还是世界上的乐趣从一九七九年开始就消亡殆尽了?”

瑞弗懒得装出一副关心的样子。“我以为我们的工作就是要维护民主,”他说,“这样骚扰一个记者能有什么好处?”

“你是认真的吗?监控记者言论可是我们的任务考核内容之一。”

他好像在活用刚从随手丢掉的文件上学到的新式表达。

“但是为什么要监控这个记者?”

“先试着别把他当成一个记者,而是一个可能威胁到国家安全的危险人士。”

“他是吗?”

“我不知道。你翻他的垃圾翻出什么相关线索了吗?”

“他倒是会吸烟,但这也不算是威胁国家安全。”

“目前不算。”兰姆说。他本人就经常在办公室里吸烟。他想了想,然后说:“好,那你写份报告给我吧。”

“写一份报告。”瑞弗重复道,并没有反问。

“有什么问题吗,卡特怀特?”

“我感觉自己像个三流小报的记者。”

“想得还挺美,你知道他们月薪多少吗?”

“你想让我去监控他吗?”

兰姆笑了。

瑞弗在一旁等着。兰姆笑了很久,似乎不仅仅是因为觉得好笑,更像是一种间歇性的精神失常——这是一种你绝对不会希望听到的老板发出的笑声。

然后兰姆突然停止了大笑,像是从来没笑过一样。“你觉得如果我想让人监控他的话,会派你去吗?”

“我可以的。”

“真的吗?”

“我可以的。”他重复道。

“我可能没说清楚。”杰克逊·兰姆说,“如果我想在不炸死十几个无辜路人的情况下完成这项任务,我会选择你吗?”

瑞弗没有说话。

“卡特怀特?”

去你的。他本想这么说,但决定还是再重复一次“我可以的”。然而生硬的重复听起来就像是在投降。他可以的。他可以吗?“不会有人受伤的。”他说。

“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兰姆回答道,“但上次受伤的人可不少。”

***

明·哈珀是下一个到岗的,路易莎·盖伊紧随其后。他们在茶水间里聊天,两人都有些过于刻意。上周他们一起去了趟街对面的酒吧。那地方简直是人间地狱,一场专为拉格啤酒和龙舌兰爱好者定制的噩梦。但他们还是去了,因为他们都感到了一种迫切的需求:必须要在离开斯劳部门的六十秒内摄入酒精。能够满足这一需求的地点实在太少,所以他们只能将就一下。

一开始,他们谈话的主题鲜明(杰克逊·兰姆是个混蛋),然后话题变得扑朔迷离(他到底为什么这么混蛋?),最终以抒情的感慨收尾(要是杰克逊·兰姆能被卷进收割机里该多好啊!)。穿过马路走回地铁站时,两人经历了一次稍显尴尬的分别。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下班后去喝了一杯。但是斯劳部门没有人会这么做。于是他们装作从未遇见的样子,沉默地走向了各自的站台。但是在那之后两人并没有刻意避开彼此,这有些不同寻常——毕竟斯劳部门的茶水间里从来没有同时出现过两个人。

他们冲洗杯子,烧上热水。

“是我的鼻子出问题了吗?好像有股怪味。”

楼上响起了门被撞上的声音,楼下响起了门打开的声音。

“如果我说怪味的源头是你,你会生气吗?”

然后他们看向彼此,笑了笑,又不约而同地收起了笑容。

瑞弗和杰克逊·兰姆之间最重要的一次谈话发生在八个月前。瑞弗问兰姆,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被分到正经的工作。

“等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

“也就是?”

兰姆叹了一口气,并不想解答这种愚蠢的问题。“卡特怀特,你该庆幸自己面对的只是尘埃。要不是因为你的出身,要是没有你外公,你面对的就不是尘埃,而是冰川——融化的冰川。没有人会提到你,你会是一个遥远的记忆,偶尔才被想起。你的作用就是让穆迪不要把注意力都放在自身的失败上,让斯坦迪什不要总是想着水壶。”

瑞弗目测了一下兰姆的椅子和窗户之间的距离。那张窗帘不堪一击,如果瑞弗找到正确的着力点,兰姆就会是人行道上的一张肉饼,而不是坐在这里继续说道:“但是,不,你有你的外公。真他妈的恭喜你了。你保住了饭碗。但是很遗憾,你不会享受这份工作。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他用两根手指敲着桌面:“这是上面的命令,卡特怀特。真是对不住了,但这个规矩不是我定的。”

兰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脸上没有一丝抱歉的神色。

瑞弗说:“别扯淡了。”

“让我告诉你什么叫扯淡:一百二十人伤亡。三千多万英镑的实际损失,二十五亿英镑的潜在旅游收入。全都拜你一个人所赐。这才叫真正的扯淡。”

瑞弗·卡特怀特说:“但那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是吗?他们拍下了那小子拉动引线的视频,至今还在总部循环播放,为了提醒自己如果不干好工作会落得什么下场。”

“但那只是一次演习。”

“而你把演习变成了马戏。你直接让国王十字车站的交通瘫痪了。”

“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就恢复运营了。”

“因为你,卡特怀特,国王十字车站在高峰时段瘫痪了。你把自己的评估测试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不知为什么,瑞弗隐约感到兰姆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

“没有人死亡。”他说。

“一个中风,一个断腿,三个——”

“就算那天没有演习他也会中风的,他是个老年人。”

“他六十二岁。”

“很高兴我们达成了共识。”

“市长想要你的脑袋。”

“市长明明很开心。他找到了机会聊聊监督委员会,呼吁完善安检措施。让自己看起来像个真正的政治家。”

“这算是好事吗?”

“至少不算坏事——考虑到他就是个笨蛋。”

兰姆说:“别跑题。你觉得,因为你一个人色盲,就把整个安全局变成政治场上的足球被人踢来踢去,算是一件好事吗?”

蓝色衬衫,白色T恤。

白色衬衫,蓝色T恤……

瑞弗说:“我听到的就是那样。”

“我才不管你他妈的听到了什么。你搞砸了,所以你才会在这里,而不是摄政公园。猜猜怎么着?你那份前途无量的事业变成了狗屁文职工作,这个岗位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大家就不用担心被你这个猪队友拖后腿了。你外公卖的面子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他再次咧嘴,露出黄牙,“你知道人们为什么管这地方叫斯劳部门吗?”

“知道。”

“因为它还不如在——”

“在斯劳。而且我也知道他们给我们起的外号。”

“他们叫我们下等马。”兰姆仿佛没听到瑞弗的回答一样继续说道,“斯劳部门的下等马,挺聪明的,不是吗?”

“取决于你对聪明的定义——”

“你问你什么时候才能分到正经的工作。”

瑞弗闭嘴了。

“等所有人都忘记你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的时候。”

瑞弗没有回话。

“等所有人都忘记你加入了下等马的时候。”

瑞弗没有回话。

“也就是非常、非常久的一段时间之后。”兰姆一字一顿地说道,好像怕瑞弗听不懂,会误解他的意思一样。

瑞弗转身离开,但是他心头还有一个疑问。

“三个什么?”他问。

“什么三个什么?”

“国王十字车站的伤亡,你说了三件事,你没说完三个是什么。”

“惊恐发作。”兰姆说,“有三个人惊恐发作。”

杰德·穆迪总会来的。他会比其他人晚几个小时,但没人觉得这是个问题,因为没人在乎。再说了,谁也不想惹到他,因为他就像颗炸弹,一点就炸。穆迪最开心的时候,就是看到有人在公交车站停留太久,或者坐在对面巴比肯中心的公园长椅上。每逢此时,他就会挺身而出。那些人往往不是附近戏剧学校的学生,就是某个想坐下来休息的流浪汉,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威胁。但无论那人是谁,他都会嚼着口香糖,悄悄接近目标,在他们旁边坐下。他从来不会开口说话,只是坐在那里嚼口香糖。只需这一个动作,旁边的人就会知趣地离开。五分钟后,他会迈着轻快的步伐回到办公室。虽然这不能让他变成一个好相处的人,但至少你在楼梯上遇到他时,不用再担心他会突然绊你一脚。

他从不遮遮掩掩:他不喜欢待在一群下等马中间。他曾经是一名特工,在监察部工作。所有人都知道穆迪搞砸的事件:他让一个文职人员揣着大额英镑逃跑了。这绝非明智之举,更别提后来雪球越滚越大,结局惨不忍睹。所以现在穆迪每天都迟到,也没人敢说什么。当然,也是因为没人在乎。

但此时此刻,穆迪还未抵达办公室。瑞弗·卡特怀特也还在楼上杰克逊·兰姆的办公室里。

兰姆向后躺进椅子里,环起双臂。虽然没有声音,但很显然他刚才放了一个屁。他难过地摇了摇头,好像这都要怪瑞弗,然后说道:“你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是不是?”

瑞弗的思绪还停留在国王十字车站,问道:“霍布顿吗?”

“他功成名就时你应该还在上学。”

“我对他有点印象。他以前不是个共产党人吗?”

“那一代人都是共产主义者,多学点历史吧,小子。”

“你也是那个年代的人,不是吗?”

兰姆无视了这句话。“冷战也不全是坏事,知道吗?要想平息青春期的躁动,口头辩论总比拿刀捅人好。在酒吧后的小屋里参加枯燥的集会,为了没人关心的议题去上街游行。”

“很遗憾我错过了这一集,DVD上有播吗?”

兰姆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别处。他的视线越过瑞弗,说明房间里来了其他人。瑞弗转身,一个女人正站在门口。她有一头红发,脸上长着淡淡的雀斑,穿着黑色风衣,清晨的雨水在上面闪闪发光。她的衣领敞开,露出了底下的无领白色衬衫。一只银色的吊坠挂在她的胸口,唇角扬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她胳膊下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普通练习册差不多大小。

兰姆说:“搞定了?”

她点了点头。

“干得好,希多。”他说道。

注释

[1]斯劳(Slough),位于英格兰东南部,南与伯克郡的温莎—梅登黑德相邻,北与白金汉郡的白金汉郡南区相邻,距离伦敦市中心较远,乘火车需要约三十五分钟。作为单词时,slough是“绝望、使陷入泥沼、被抛弃”的意思。

[2]英国国家党(British National Party)是一个英国极右派政党。反移民、反伊斯兰、反对多元文化,素来被认为是英国的纳粹党。

[3]拉塞尔·T.戴维斯(Russell T.Davies),英国著名编剧、导演。代表作品有《神秘博士》《同志亦凡人》等。

[4]《品彻·马丁》(Pincher Martin)是《蝇王》作者威廉·戈尔丁的代表作之一,讲述英国海军马丁被冲到礁石上的故事。

[5]蒂莫西·斯波(Timothy Spall,1957—),著名英国演员,在“哈利·波特”系列中扮演小矮星彼得。

[6]福斯塔夫(Jack Falstaff)是《亨利四世》中王子的酒友,身材肥胖、放浪形骸,是一个矛盾又充满魅力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