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那张字条如泥牛入海,再无音信。
第一周,我还在热切地盼望着明澄能够给我打个电话(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们警官学院的男生宿舍楼只有一部电话,在一楼门卫大爷的传达室,大爷一般是通过唱京剧老生般的吼叫来通知的),但没有任何人给我打电话,我生怕错过了明澄的电话,便不时地去大爷的值班室转悠。
我甚至产生了幻觉,午睡时听到楼下大爷叫我:“浪七,电——话!”我只当是梦境,不曾想大爷又叫了一遍,我匆忙中穿上短裤,直奔楼下。
“浪七么?”我听出了林晴的声音,未免有些失望。
“是。”
“听你口音,有些灰心丧气啊。”
“没有。”我竭力否认。
“振作起来,我和明澄聊过了,她的心起了涟漪。这个周四,你还要去肯德基。”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林晴竟然也会说这样诗意的话。
有关于那个周四(第二个)我去肯德基与明澄见面的情形,我已然不记得了,或是我要刻意忘记,又或是第二次的情形和第一次并无二致,完全没有必要非得记住不可。
七月初干净澄朗的星空留存在我的记忆里,微风,几只萤火虫在杨柳依依间穿梭,它们倒映在湖面的光亮和满天的星光在微风吹起的涟漪中碎成点点,知了的梦呓,青蛙的鼓噪无疑烘托了这个夏夜的静。
东湖外湖边,不时有游客经过我们的身边,刚好可以冲淡我和明澄在不言不语中形成的滞重气氛。
缄默是可耻的,矜持也毫不光荣,如果再不说些什么,只怕是过了前面那个“回心亭”便会回转,自此,明澄便不会踏入我世界半步。
“上回说过的弗洛伊德,你还记得吗?”我秉承了警官学院学生的一贯风格——就是故弄玄虚,也要善始善终。
眼睛里映着湖对岸的灯火,明澄回眸,“你不说,我都忘了,我也查了一下,弗洛伊德写过《梦的解析》。”
想压抑自己的欢喜是很困难的,我的嘴角竟然如盛开的睡莲,我欢喜的不是她答对了什么,而是她竟然查询过我说过的话题。“弗洛伊德是为数不多的结过婚的哲学家。”警官学院学生视角一向奇特。
“噢。”明澄似乎对这样的话题并不感兴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素来,在江南理工学院学生眼中警官学院的学生基本上都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那一类型的,我想我在明澄眼中的形象大致也是一样,求我帮忙,定然不会是智力方面的问题,也不会是财务方面的问题,只会是体力活,“什么忙?”
“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明澄欲言又止。
“我愿意。”
“可是……”明澄面呈难色,“这样也许对你不公平……”
“不要紧。”其实,我想说的是,“命运已然对我不公平了,能够站在你的面前,让你解读我藏在心中的三个字符,已是幸运。”
7月3日,星期六,江州市东湖区,气温:23—32℃。
今天是我跟踪周甲的第一天,所以,欧阳也过来帮忙一下。
我们在周甲居住的小区附近吃了早饭,便猫在车里,紧盯着小区的大门,周甲是认识我们的,所以我们都做了些伪装,我戴了假发,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文艺青年,欧阳化了妆,本来白皙的他涂了一层薄薄的黑脂,这样他更像是一个建筑工人。
半晌不见动静,我有些着急。
“欧阳,小区会不会有其他的门?”
“没有,仅此一个。”
“我们能不能上点技侦的手段,比如侦听?”
“不行,我问过梁队了,梁队也请示了局长,局长否决了。”
“唉……”
“七哥,别叹气,梁队说了,我们这次跟踪为期3个月,跟丢了没有关系,只要我们不暴露就好。梁队说了,这案子可能会朝嘉华集团那边引。”
我吃了一惊,心想:莫非梁超的推理也这么有着非凡的想像力、缜密细致了么?其实,我也不相信周甲会做这么大的案件,如果这案子真是他做的,他一定是受到的威胁或是利诱。一个孕妇会与谁结仇呢?要么是明澄侵犯了某些人的利益,要么是遭到如林晴这样的女人的嫉妒。但是林晴会因为嫉妒杀人么?如果明澄是林晴杀的,那么,周甲在案中起什么样的作用呢?嘉鱼又为什么对明澄的死态度暧昧呢?看似是伤悲,又看不出多少真悲戚,他在表演给谁看呢?无疑是表演给我们看,他难道只是想告诉我们这个案子与他无关么,或是为了掩盖真相又或是为了保护什么人呢?
若是早知今日,我一定放下这一辈子的矜持和积攒起这一生的厚颜,把明澄留下来,但问题的关键是,我愈是这样做,便愈会招明澄的厌烦,她便会觉得离开我是她今生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唉,人生便是在这样的否定之否定中循环往复,人生不过是一场虚无。
青椒炒鸡蛋的香气飘过时,欧阳看了一下手表,10:30分,“七哥,我要走了,你盯紧点,周甲一般11:30分会到那家餐馆吃饭。”
“嗯。”我应了一声,随手翻了翻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女》,川端康成笔下的舞女和我想像中的舞女还是有些区别的,她应当说一口好听的四川话,话中要带着被秦岭挡住的潮湿和嘉陵江也带不走的温柔,约莫二八芳龄,淡淡的粉恰好可以弥补因稚嫩而造成女人味上的缺乏,全棉的宽松衬衣可以掩去纤弱身材的弊端给人以丰腴滑腻的想像力,她的唇必须是朱砂梅的色调,那流溢的红必须是多情的诗人《点绛唇》的最后一笔。
思绪万千之际,一身休闲打扮的周甲出现在那家餐馆,和他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年青的女子,他们一同进入那家餐馆。
在半个小时进入那家餐馆的客人不下10人,我正寻思找不到周甲时,他竟然在二楼的窗户探出头来,我用相机拍了几张照片。
那个和周甲一起吃饭的女子是谁?能和他在这样的餐馆吃饭的女子,应当是很熟悉的人,从年龄上来看,应当不是他失散的姐姐,倒像是他的情人,他们在交谈些什么,我全然无从知晓。
忽然间,我对这样的跟踪调查感觉到寡淡无味,还不如到芳姨家喝喝酒有意思。
周甲和那女子吃完饭出来时,在餐馆的大门口有片刻的交流,我赶忙拍了几张照片,那女子手上提了一个袋子,她把袋子向周甲手里推,周甲又向她手里推,这样推来推去,直到周甲用力按住她的手才止歇。
周甲叫了一辆出租车,他把那女子送上车,女子摇下车窗,他们低语几句,周甲目送出租车在盛开着木槿花的街道尽头转弯不见,才兴意阑珊往回走。
若是跟踪那女子,便失去主题(事后证明,那女子和本案并无关联),若是跟踪周甲,估计他今天是不会出来了。侦查日志我已经写好了,今天可以收工了。
我还饿着肚子,决定到芳姨家吃点东西。
七里香别墅从Hawaii引进的黄色木槿花试验成功,那些在微风中摇曳的黄色花朵在7月天里倒有着水天一色的感觉,七里香总是在引进植物新品种的道路上走在江州城的前列。
到了三楼,我掏出钥匙,刚想开门,转念一想,把钥匙放回去,摁响了门铃。
“你有钥匙,自己开呀。”是芳姨从午后小睡中醒来的闲适和欢愉的声音,“这些天你都哪里去了,都听不到你的声音。”说罢,芳姨从轮椅上摇晃着站起身,要给我倒杯水,我慌忙扶住她,一种年青女子从慵懒的梦中醒来时的体香裹挟暮春雨后橘子花香气中朝我袭来,我屏住呼吸,扶着她有些纤瘦的腰肢。
“芳姨,你都能走了?”
“谁说我不能走的?”她娇嗔着转过头来,7月午后的一道阳光从阳台上穿过客厅落在她的云鬓上,她宛若从浮世绘上走下来的美人。
“那么,那么你在英格兰Annie公主住过的古堡的阳台上摔下来也便是杜撰的了?”
“你这么相信我?”她哈哈一笑,她洁白细密的牙齿在阳光下闪耀着玉的光泽,“骗你的,我只是被撞伤了,养一阵子便好了,可是我等不及了,我想和你一起去东湖采莲,所以,下周你陪我去上海看病。”
“芳姨。”我这才发现她穿着一件印着梅花飘雪和杭州西湖字样的丝绸衣裳,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裳,她一把捉住我的手,“芳姨,我现在是警察,不是随随便便说请假就请假的。”
“安邦所长我也认识,我帮你请吧。”
“还是我自己请吧。”
“你还没有吃饭的吧,我叫吴姐给你热好,你的菜我都留着呢,我们下楼去吃吧。”
上海不过是这样,外滩游客的摩肩接踵,南京东路行人的熙来攘往,十里洋场的吴侬软语。老实说,若不是芳姨强行要求,我断断是不会到上海的。
也没有闲着,在上海那么几日。
芳姨住在医院的单间,白天我给她读诗,从唐诗七百首读到普希金、济慈、朱湘、徐志摩的诗。我读诗的时候,她安然地闭上眼,素净的手交叉叠在胸前。
“葬我在荷花池内,耳边有水蚓拖声,在绿荷叶的灯上,萤火虫时暗时明。”我也读得像个行吟诗人。这时,明黄色的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床前,成了橙黄色,宛如冬日。
今日的阳光,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冬日。
也许是在我读初二的时候,我生病了,很重的感冒,下不了地,躺在床上,家里没有人,我已经两天没有吃饭了。
浪六不在家,他一心想在仕途上进步,便去BJ参加“中小学校长素质教育培训班”。
那日不凑巧,副市长不在家,肩膀不舒服、楚楚可怜的副市长夫人接待了他,有着祖传兽医绝学的浪六自然是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报恩机会,他便顺势在夫人的肩膀上搓揉起来。
作为为数不多、我并不反感的浪六的众多情人之一(那时,我将和浪六有过接触的女人都视为他的情人),芳姨就是我在生病的那个冬日把我接到江南春集团的前身——太平桥街道江南春制衣厂。在制衣厂宿舍,芳姨在给我做面条,望着她忙碌的身影,我的泪在不知不觉中落了下来。
那年春天,我的母亲家琳在浪六无数次用语言、用行动明确无误表达要抛弃她之后萌生了自强不息的念头,作为自强不息计划的一部分,到山上挖春笋用来售卖就显得尤为重要。我也陪她去山上挖过春笋,但她总是要我不要去,在家好好学习。那个多雾的早晨,母亲背着一筐春笋在公路上被一辆汽车撞飞,她和她的自强计划遗失在天国。
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天撞死母亲的是嘉华集团股份的创始人嘉华。
“还是朱湘的诗好。”芳姨叹了口气,“可惜英年早逝,那么敏感,那么孤傲,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只应活在天上。”她挣扎着要坐起,我忙扶住,“这样至真至纯的人,现在已经没有了。你把朱湘的那首诗的最后一段读给我听,你刚才是不是读到‘鲁迅曾称朱湘是中国的济慈’?”
“是的,鲁迅说过。”
“济慈是哪个国家的?”
“应当是英国的吧,鲁迅赞美过的人,应该是真好,因为他基本不夸赞人。”
“只是我英语不好,怕是看不懂济慈的诗,等我病好了,小七,你陪我去剑桥大学读书吧,你的学费我帮你交了。”
“我不去,我是一名警察,警察的使命不是读懂济慈的诗,更不是混张剑桥的文凭。”我回头看了一眼芳姨,发现她正看窗外七月的阳光和云彩追逐间时隐时现的一场大雨,“朱湘的诗的最后一段还要听么?”
“要听。”
“不然,就烧我成灰,投入泛滥的春江,与落花一同漂去,无人知道的地方。”
一副意犹未尽的表情,芳姨陷入到对这首诗的遐想中去。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一看是欧阳的。
“七哥,你在哪里呢?”
“我在外地。”
“怪不得我到所里找不到你,安邦所长也不告诉我你去了哪里。”
“具体有什么事情吗?”
“七哥,你明天能回来吗?梁队说要召开个案情分析会。”
“案情分析会?不就是我们三个人吗,在电话中说一下不就可以了吗?”
“不是,七哥,周甲的这个案子发生了新的情况。”
“新情况?”
“对,我们调查到周甲昨天去了九里香别墅,他和嘉华传媒股份的董事长静雅有了接触,这和梁队的推理‘案子最终会引向嘉华集团’是一致的。”
“梁队的推理完全正确啊,按照他的推理向下走便是,不用这么着急吧。”
“很着急,梁队说今晚就派车把你接回来。”
我回头看了一眼芳姨,她的目光和我的在空中交汇后便垂了下来,这是默许的表情,“我明天就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