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公,我们就到了。”副将的声音极其疲惫,两日高强度的行军,加上夜间没有休息太好,让他的眼睛甚至都快睁不开了,现在遥遥望见白马津,整个人一直提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了下来。
宋义默默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更为复杂。
他环顾四周,围在自己身边的士卒,比昨日出发的时候少了一大圈。
自己败退逃走,时间只来得及摆渡两波,所以送到南岸的士卒,数量不过一千出头。
“走吧。”宋义艰难地开口,无精打采道。
……
与此同时。
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越过山野与大河,吹到了白马津渡口。
项羽眯了眯眼,几粒风沙吹进了眼里,让他有些不适。
快走几步,他掀开帐帘,大大咧咧道:“叔父,我正在校场和龙且他们比试箭术呢,您这么急着喊我过来,是为何事?”
他说完这话时,刚好眨了眨眼,把眼中的沙砾给挤出去,没注意到帐中的情形。
现在回过神一看。
帐内不止坐着自己叔父,还有范增、陈婴在。
项羽郑重行礼:“见过叔父,见过亚夫,见过陈兄。”
如果自己这话说得慢了,免不了被项梁唠叨一顿,在礼节方面扯个小半刻钟。
“过来坐下吧,依你昨日立下的功绩,也算有资格来帐内议事了。”项梁颔首,淡淡说道。
“唯。”
项羽乖乖坐在末尾,一本正经地挺直腰杆。
在战场上他面不改色地冲入敌阵,斩将夺旗,但在叔父面前,他和十年前那个被抓着学书学剑的孩童没有什么区别。
项梁眼底浮现一抹忧色:“据原本计划,宋义他在昨日渡河之后,就该突袭对岸的秦军,最迟也不该超过酉时,可直到现在对岸的秦营都没有动静,必然是出现了意外啊。”
自己拢共就带了三万人过来。
第一次渡河被陈昭偷袭,便损失了两千余人,这次又让宋义带了五千人渡河,若是出了意外,那他麾下兵马累积伤亡就接近八千了。
虽然这八千人里包含不少杂兵,但全部交代在这里,还是让他相当肉疼。
如果不是有项羽这波支援,而且顺带击退了濮阳方面的那些秦军,项梁指不定都开始考虑退兵的事了。
“嗐,要是我早些过来,这事交给我去做就是了。”项羽挠挠头。
他是完全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带着五千人去突袭两三千人,居然快两天了都没结果。
不该两三个时辰就结束战斗才对吗?
项梁有些无奈地接话:“你要是早点来,我肯定就不是这样的作战计划了,强行夜间渡河,风险还是太大了啊。”
就是因为前日渡河的失败,让宋义找到了索要兵权的借口,要求自己执行这个计划。
若是项羽带着击溃八千秦军的战果赶来,宋义哪有底气叫板?
哪怕他直接拒绝,对方绝对是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项梁摆了摆手,继续道:“先不说之前的事情如何如何了,我们现在需要考虑的,是对岸的兵马真出意外的话,接下来该怎么办。”
范增沉声道:“我们本就是奔袭而来,所求乃是速胜,无论是粮草还是准备都不算充分,因此绝对不能被拖在这此地,到时候秦军从四面合围,那就更加麻烦。”
虽然没有直说,但他已经表明了态度。
楚军本就求的是速胜。
一击不成,当脱身立走才对。
但他们渡河遇到挫折后,却没有直接放弃,又派兵夜渡,发动第二次攻击。
要是再失败的话,那就真没必要“一而再,再而三”了,从全局考虑,他们为了两三千秦军,在这继续纠缠下去,哪怕最后取胜,那也称不上胜利。
陈婴抿嘴道:“范公,我们这次过来,折损了这么多士卒,浪费了这么多的时间,难道就直接放弃吗?我们这次的目标就是斩杀那名秦将,目标就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啊。”
他言语带有诸多不甘。
不过这也属于正常思路。
毕竟一件事上,前期投入了大量成本,成功的希望就在眼前,哪怕后续要不断追加投资,大部分人都会选择咬咬牙顶上,而非果断割肉放弃。
诈骗是这样。
A股也是这样。
项梁低头沉思,两人的建议完全相反。
在理性上,他明白范增说的是对的,但在情感上,他更加偏向于陈婴的看法。
自己在那位不知名的秦将手里败了三回,必须杀了对方才能解心头之恨。
理性和感性不断交战,项梁望向无所事事的项羽。
“籍儿,你怎么想的?”
正在发呆,被突然点名的项羽先是一怔,接着回道:“叔父您决定就好。
如果您决定撤走,我就充当先锋开路,谁挡杀谁,把那些拦路的秦军全灭掉。
如果您想要继续打呢,我就执行您的计划,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您让我负责攻打对岸的秦军,还是阻止濮阳那边的秦军支援,我都没有问题。”
他看似说了一大堆,实际上没有提供任何建议,只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无论要继续留在白马津作战,还是南下离开,都选择支持,听从指挥,然后负责出力作战。
项梁默默叹了口气。
自己也不知道刚刚提问这个侄儿,是在期望什么。
当年他教导项羽兵法,项羽也只粗浅学了些内容,便半途而废。
待到去岁江东起事,项羽掌兵之后,倒也打过几场大仗,取得一些不错的战绩,但总体看来,他是野战冲阵几乎无敌,攻城拔寨就会遇到困难,往往半月难下一城。
至于两军排兵布阵,在正面对垒的战役,项羽基本没有打过,毕竟项梁不放心让他一次性统率超过五万兵马。
“嗯……再等等看,对岸的消息传过来后,我们再根据实际情况,去安排后续的作战计划。”项梁沉声道,“范增,你去清点整理一下辎重。”
“唯。”范增应声。
他提出的建议,项梁哪怕没有采纳,也愿意给个面子,装模作样一番。
“武,武信君,宋将军他们回来了。”门口的亲卫进入营帐,带有几分慌乱道。
听到这话,项梁和范增对视一眼,皆感觉不妙。
如果是得胜归来,怎么可能对岸的秦营丝毫动静都没有。
……
看着满身尘土,写着疲惫的一千多名楚军士卒,项梁觉得自己的手都在抖。
这损失的士卒数量,比对岸的秦军数量都多了啊!
一旁的项羽脸上带着几分心疼。
这些人里,会不会有当初追随自己的八千江东子弟?
他们受苦了啊。
而项羽看向宋义的眼神,则充满愤怒。
这狗贼。
我恨不得找桓楚过来,一锤把你给攮死啊!
宋义低着头上前:“武信君,这次战败由我全权负责,我之后会上书给王上,请求调离军中,回到楚地辅佐王上处理政务,不再掺和兵事了。”
项梁身后的范增,顿时眼前一亮,轻声道:“项公,我们该答应他。”
作为楚国内部为数不多能与项氏抗衡的人物,宋义在军中指手画脚,乃是项梁彻底掌握军队的最大障碍。
现在宋义选择主动退让,代表未来的楚军之中,将只有一个声音!
那就是项氏的声音,项梁的声音。
项梁瞬间调整好情绪。
他微笑着快步上前,拍了拍宋义的肩膀:“宋公,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因为某次的失败就灰心丧气嘛,何况那名秦将狡诈,我又怎么忍心责怪您呢。”
宋义赶紧道:“虽然武信君您不忍责怪,但是我自己内心过意不去啊,何况因为指挥失误,使得那么多楚人丧失性命,我还有什么脸面待在军中看着他们呢?我还是回楚国吧。”
项梁说“不责怪”,自己肯定不能接着这话头往下,把罪责给轻描淡写地抹过去的。
否则回到楚国处理政务的机会,恐怕都没有了。
项梁叹了口气道:“看来宋公心意已决,缺少您在一旁建言献策,提供警示,我未来行军打仗,恐怕得平添不少阻碍啊。”
宋义应道:“武信君什么话,您行军打仗的本事,我是拍马难及,偶尔几个微不足道的建议,没想到您还挂记着,这是我的荣幸啊。”
见对方的态度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项梁也不打算继续为难。
于是他挥了挥手,对侍卫道:“先送宋公去休息吧,此战中了秦人的埋伏,非战之罪。”
这话给宋义的战败下了定论。
非战之罪。
至少没有全部的锅都推给宋义,留了一丝体面。
……
待到宋义离开。
项羽不解地上前问询:“叔父,为何你不打算严厉责罚,反而放他一马?”
要知道按宋义的严重程度,项梁直接把他斩了或许都不为过。
现在的安排,可谓轻拿轻放了。
项梁侧头道:“宋义虽然一直与我们作对,但他心向大楚,只是在某些政见上与我们不合,并非我们真正的敌人。所以我不愿赶尽杀绝,而是留他一条活路。
遇到真正的敌人,我们才该拼尽全力,乃至赌上性命。
因为赢者通吃,败者食尘。”
顿了顿,他认真地盯着项羽问:“籍儿,你知道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