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市持剑欲杀人。
一时间内,周围那几名商贩都变了脸色。
他们在这市集内也卖了十来年的货物,还真没碰见过这样的情况。
匪盗一般都在荒山野岭,劫掠小型商队,鲜有跑到大型闹市里持剑为非作歹的。
黑羔轻声道:“庶长,这边生了乱子,您先回营地吧,商贩这边我来盯着,不会让他们拿着定金跑掉的。”
张苍点头,附和道:“黑百将说得有道理,我这书也不急着这一时来买,等得空再来即可。”
陈昭拉着那名男子,继续问道:“持剑者几人耳?”
“就一个人。”
回答完这个问题,那名男子的衣袖被陈昭松开,不过他仍然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马上转身跑走。
“就一个人啊。”黑羔松了口气,“入乃媪的,我还以为是团伙闹事呢。”
三人成众,五人为伍。
经过团队组织的战斗力,并非一加一加一这样的累积,而是指数级的增长。
当然,这并不代表那闹事者就没有威胁。
毕竟对方持剑。
秦代虽然明面禁止私人持有刀兵,但春秋战国五百余年,民间的兵器根本禁不过来,因此只严厉禁止持有甲胄和长兵器。
如果把刀剑比作手枪,那长兵器就是自动步枪,甲胄就是装甲车。
它们的威胁级别,的确不是同一个等级。
陈昭眯了眯眼,侧过头道:“老张,你在这守着,黑羔,你带人去隔壁肉贩子那借三把屠刀来,我们过去看一眼情况。”
……
人群四散奔逃,犹如从屋檐摔落的瓦片,凌乱而又碎裂。
逆行的陈昭几人,显得颇为突兀。
正在奔逃的那些百姓,偶尔用疑惑的眼神扫过陈昭他们,但瞧见屠刀和赶羊的鞭子,不敢多管,脚下不停地飞奔离开。
走了大约百二十步的样子,陈昭看清了具体情况。
事发地点是濮阳城中最大的粮铺。
此时那名凶徒正背对着自己,独自一人堵在店铺门前,手持白刃。
里面买米的顾客都被放走,但粮铺的掌柜和伙计则没能离开,瑟瑟发抖地望着凶徒。
不过陈昭最担心的情况,尚未发生。
至少自己过来的时候,不是见着血流成河的场景。
黑羔压低声音问道:“庶长,我们几时动手,一起上去砍他。”
说着这话,他顺带扬了扬刚借来的屠刀,觉得颇为顺手。
陈昭揉了揉下巴:“对方没逞凶,我们就先了解情况再说。”
他们仅从别人嘴里听来只言片语,并不知晓前因后果。
何况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对方没有大造杀戮,自己静观其变就是了。
此时。
仍有不少胆大的围观群众,或躲在柱后,或驻足拐角,都在看热闹。
将屠刀放到边上,陈昭前去打探:“敢问仁兄,这人为何堵了粮铺的门?”
那围观者手里捧着热腾腾的饼子,边吃边道:“嚼嚼嚼,我看是那黑心扒皮的粮铺掌柜,把价格涨得太高,本就惹了众怒,这下碰到个不要命的,算是踢铁板上了。”
“哦?这话怎讲?”黑羔凑过来问道。
那围观者啃着饼子道:“现在不是叛贼把我们都堵在城里出不去了嘛,恰好城里就他们家屯的粮食最多,其他几家粮铺的粟米卖完了,大家伙都得来他们这买,结果呢,比平价牌上的标价翻了个倍。
普通人家咬咬牙或许就买了,那穷苦人家买不起,就只能去啃树皮,要不就等着饿死。”
陈昭眯了眯眼,扭头望向那间粮铺。
没想到事实与他的预料完全相反。
似乎那人不是持剑行凶,反倒粮铺的老板囤货居奇,趁机发财。
黑羔听完,愤愤然道:“入乃媪的,趁乱涨价,这死了也是活该。”
陈昭咧嘴笑说:“那我们上去,揍他媪的。”
……
田仲神色冷冽。
他目光带着厌恶,望着那粮铺掌柜质问:“昨日金家父女来你这里,你逼得对方磕头……”
说到这儿,他听见背后传来几道脚步声,骤然止住话头。
虽然背朝大门,但田仲对三十步以内的动静,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莫非官府的人来得这么快?
他不由皱眉。
虽然自己一手杀人剑法出神入化,不惧追捕,但是现在答应金家父女的承诺尚未办到……
心念转动间,田仲半转过身,想着见机行事。
不料他看到身后的情况,顿时有些犹豫。
三个大汉朝粮铺方向冲了过来,为首者龙行虎步,一看就不好对付,而后面跟着的那个黑脸大汉,手里拿着麻绳。
可他们是看不见自己手里的剑吗?
如果是官府来人,田仲觉得砍了也无妨,但要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自己伤之,有损游侠风范。
“义士,咱来助你!”黑羔急吼吼地喊道。
田仲不由愣神。
一瞬间,那三人便绕过了他,直接冲进粮铺,到了那掌柜跟前。
陈昭厉声问道:“你就是这间粮铺的掌柜?”
“是……”粮铺掌柜声音发颤,只觉得面前这人虽然双手空空,但比那持剑者更为可怖。
陈昭侧过头去,看向一旁的伙计:“是他没错吧?”
见伙计点头,他便对黑羔道:“带出去,捆门外梁柱上。”
“唯。”黑羔应下,像提溜小鸡仔一样,把粮铺掌柜提起,直接拽出了门。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田仲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傻傻站在原地。
他们是谁?
他们在干嘛?
那我又要干嘛?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黑羔已经把粮铺掌柜在梁柱上捆得结实。
“你们这是……”田仲心情复杂地问道,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多余。
陈昭打量着田仲,发现对居然出乎意料的年轻,看着尚未及冠。
他又瞥了那柄利剑一眼,保持着安全距离,拱手道:“敢问壮士,何故持剑以迫之?”
田仲抿嘴答道:“我昨日申时,在酒肆里喝酒,没想到听到隔壁传来哭声,过去一看,发现是对父女相拥着,抱头而哭。
我问其缘故,知晓是这家粮铺在五月借了种子给他们,恰好来了乱兵,城外耕地收不了,又到了偿还借债的时候,没想到五月借出的种子,这心比墨黑的鲰生,居然想用现在的价格来为基础,还得翻倍偿还。
这不是想把人逼死吗?”
黑羔听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急不可耐地往那掌柜胯下狠狠踹了一脚,疼得对方直叫唤。
“多谢兄台告之。”陈昭耐心听完全部内容,拱手行礼,再对黑羔道,“你去把我们之前借的鞭子取来。”
他们听到这边闹事,借了杀猪的屠刀后,顺带向买马的商贩要了长鞭。
没想到还真有用。
陈昭握住长鞭,微笑道:“你可知罪?”
粮铺掌柜战战兢兢地摇了摇头。
陈昭诚恳道:“坐地起价,提高粮价,此乃罪一;欺老辱妇,此乃罪二;放贷而不守规矩,此乃罪三;令我不爽,此乃罪四。”
“啪!”
话音落下,他猛然扬鞭挥落,顿时将那粮铺掌柜的布衣撕开一道口子,打得皮开肉绽。
显然,陈昭不打算只抽一鞭子就了事。
随即又是顺势一鞭抽下,打得那粮铺掌柜惨叫连连。
一鞭又一鞭。
破空声连连,惨叫声不断。
四周的围观群众大多原地怔住。
尤其是与陈昭交谈过的那人,手中那块饼子都惊掉在地,引得他好一阵心疼。
不过他捡起饼子的同时,不忘继续吃瓜。
原本市集中有人仗剑,看着像是想抢粮铺,这事就出人意料了,没想到后面更是三个人冲进粮铺,把掌柜绑在柱子上,拿鞭子一顿狠抽。
实在太特么劲爆了!
黑羔正充当着气氛组,不断拍手喝彩:“彩,这声抽得响亮有力道,彩,这声破空声,让我在边上听着都疼,彩彩彩,这声好听……”
而作为原本的主角,田仲只觉得这世道颠得厉害。
不过他望向挥鞭的陈昭,目光中多出了深深的认同。
入他母的,对于恶人,就该狠狠拿鞭子抽,自己之前想讲道理,还是太柔和了些。
鞭子打在皮肉上的声音,约莫响了二三十下,陈昭这才停手。
边上的黑羔跃跃欲试道:“庶长,您要是抽累了,换我来?”
陈昭摆了摆手:“再抽就真把人抽死了,我先和他讲讲道理,要学会以理服人。”
黑羔不屑道:“这奸商,抽死也活该。”
田仲看了一眼陈昭,再看了一眼只剩半条命的粮铺掌柜。
这就是所谓的以理服人?
陈昭低头道:“你还敢欺行霸市,乱涨粮价吗?”
“不敢了,不敢了。”掌柜此时疼得嘶嘶直抽凉气,连连摇头。
陈昭继续问:“那你还想逼迫金家父女,乱放高价借贷吗?”
掌柜继续摇头:“不想了。”
陈昭冲粮铺内的伙计道:“把你们给金家父女借贷的文书拿来。”
片刻后,看着将半卷竹简拿在手中,陈昭朝田仲道:“可借宝剑一用否?”
田仲默默将手中的剑递了过去。
自从学剑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将剑借给外人。
陈昭把那些文书摊开,轻轻划上几下,便将名字、借贷数额等信息抹了个干净。
“多谢。”陈昭递还宝剑。
田仲深吸一口气道:“敢问您的姓名,可否让我追随您,学习侠义之道?”
他以任侠自居,这次离开楚地,持剑远行,是想前去鲁地拜访一位叫朱家的侠义之士。
在途径濮阳的时候,恰好遇到楚军围城,田仲便被困在城中。
而昨日遇见不平之事,他便带着一腔热血,提剑来找着粮铺掌柜,想要让对方将借贷文书给交还,没想到对方老奸巨猾,一直在找借口。
未经太多世事,尚且有些稚嫩的田仲,则是被对方的言语给拖延住了。
结果陈昭的这一顿鞭子,不仅是打疼了粮铺掌柜,也是把田仲打醒。
因此他觉得,自己与其远赴鲁地,还不如就跟着面前的陈昭,至少陈昭此番举动,完全能让自己心服。
“哦?我叫陈昭,字天明。”陈昭眯了眯眼,“你认为何为侠义?”
自己刚才鞭打粮铺掌柜,不止是想自己出一口气,更是在救人。
一是救粮铺掌柜,二是救田仲。
要知道田仲持剑堵了粮铺,情绪处于极度不稳定的状态,稍有不慎,真会闹出人命。
到时候粮铺掌柜死在田仲剑下,那自己就不能坐视田仲逃走,受捕之后,他亦要给这黑心商人偿命,这倒是颇为不值。
田仲想了想,答道:“遇不平之事,提三尺剑,斩之;遇困苦之徒,分金银钱财,济之。若能如此,可谓侠义者。”
陈昭点头道:“做到这般,确实可以称为侠义者,但这是侠之小者。”
田仲不解道:“这是侠之小者,那何谓侠之大者?”
陈昭抿嘴答道:“路有不平之事,世有困苦之徒,若一一救之,何日可以救完。侠之大者,当提三尺剑,肃清乱世,以正根源!令路无不平之事,世无困苦之徒,此乃侠之大者。”
瞬间,田仲呆滞在原地。
这是他完全没想过的方向。
他郑重拜道:“请您一定要允许我跟在你身边学习侠义之道,我愿以弟子礼来侍奉您。”
“我的德行浅薄,才能不足,无法收你为弟子。”陈昭摆了摆手,又想到什么,出声问道,“你的剑术如何?”
田仲答道:“吾可以一敌五,曾无伤杀狼。”
好家伙!
陈昭眼底闪过一丝惊诧,神色仍保持平静道:“那你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着我。但不是以弟子的身份,而是成为我麾下的亲兵。”
如果对方所言非虚,愿意跟在自己身边,等于有了个剑术大师保驾护航,在战场冲阵厮杀,安全性大大提高。
田仲躬身拜道:“无论什么身份,我都愿意跟随您,而且以对待兄长的礼节对待您。”
在他看来,只要跟在陈昭身边,自己就有机会学到侠义精神,在未来成为世人称颂的侠之大者。
与此同时,远方传来阵阵动静。
田仲眯眼望去,发现不少差役正赶过来。
他不由紧张道:“陈公,请您先走,我来断后,脱身后,我们在北门巷内酒肆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