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在营帐的床榻上睁开眼睛,揉了揉隐隐发胀的太阳穴。
自己昨夜先是赶去庆功宴,随即又来到军营犒赏士卒,起了玩兴后,顺带找黑羔等人角力了几场,于是等到夜深散场的时候,便没有返回宅院,而是直接睡在了营地的空帐篷内。
他往外边望去,发现天色微亮,大概在卯时到辰时之前。
见状,陈昭无奈自语:“看来我都形成生物钟了啊。”
穿越之后,自己确实没过多少安稳日子,虽然没到朝不保夕的地步,但睡懒觉的机会少之又少。因此哪怕今天有睡到太阳高高挂起的机会,他一样是早早醒来了。
简单洗漱一番,陈昭走出营帐,发现大部分士卒仍在梦乡之中。
毕竟前来濮阳的路上,大部分时间得露宿于夜,时时刻刻得防备敌人和野兽,环境不像现在这么安稳。
他也没打算煞风景,来个什么紧急集合,把正在休息的士卒搅得怨声载道。
在营地里溜达了一会,陈昭走到张苍的营帐前,听见里面传来诵书声。
“张兄真有雅兴啊。”他走进帐内,真心夸道。
陈昭回忆着自己上一次大声朗读,恐怕还是在高中语文课上。
等过了这个阶段,他就很少再能遇到适合大声朗读的场合,自己也没有这个劲头。
“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张苍笑着摆了摆手,然后问道,“天明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陈昭微微颔首,接话道:“当今天下局势纷乱,我想与张兄来探讨一番。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若是何处有所疏漏,还请张兄指出。”
“可。”张苍应下。
……
与此同时。
濮阳中军大营。
章邯神色漠然地坐在案牍前。
“章将军,请问您有何事吩咐?”匆匆赶来的副将问询。
他听章邯派来的亲卫说有紧急情况,原以为是对城外楚军要有所动作,没想到来了这里,发现只有自己一人。
如果真要有大的军事计划,那绝对会把董翳和司马欣两人一并喊来。
章邯缓缓开口:“我接下来要说的事,非常重要,因为你是我的亲信,所以才来找你商议。今日所言之事,勿要往外传出。”
董翳和司马欣两人,都是后来才派到他手下来的,章邯和他们属于普通的上下级关系,而非副将这般亲近。
听到这话,副将正色道:“唯。还请您说,在下帐中所知之事,绝不往外透露分毫。”
章邯深深望了他一眼,方才开口:“丞相死了。”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问询:“这消息是那陈天明昨日告诉您的吗?”
章邯轻轻点头。
副将怔了怔,叹了口气:“李丞相是病亡吗?他去岁寿宴的时候,看着身子骨挺硬朗的啊。”
在他的印象里,李斯在朝堂上的形象一直没怎么变过,都是那副瘦削却精神矍铄的模样。
不过似乎也正常,人老了之后,气血虚弱,往往病来如山倒,哪怕只是小病,亦能折腾掉大半条性命。
不过下一瞬,他见章邯摇头道:“非也。丞相不是病亡,而是受腰斩刑于市。”
“什么?”副将不由得低声惊呼,完全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在大秦尚未统一天下的时候,李斯就是丞相了,又是先帝的托孤重臣,怎么会沦落到受腰斩之刑呢?
“这李丞相莫非企图谋反?”副将想到一种可能,但很快否认,“不对,李丞相都七十来岁了,何必谋反,难道说……”
他心里又有了另一种猜测,却不敢说,只能选择闭嘴,目光投向章邯。
章邯低声道:“或为郎中令诬之也。”
虽然他用的是不确定的语气,但敢说这话,其实就表明了一种态度。
这事八九不离十,就是赵高陷害的。
副将抿了抿嘴:“章将军,若是丞相不在,我们还能获得之前那样的支持力度吗?”
因为公子扶苏的缘故,李斯对长城军充满了不信任,所以在章邯率军打赢了周章后,他便把平乱的希望放在了章邯身上,要兵给兵,要粮给粮。
为何在东阿战败后,将领和士卒没有完全溃散,因为他们心存希望。
而他们的底气就在关中,就在咸阳。
如果李斯的死,导致咸阳不再增兵支援,岂不是等于让濮阳城中将士的希望断绝?
章邯微微眯眼:“不好说。所以我们得做两手准备。”
“两手准备?”副将有些疑惑。
章邯淡淡道:“昨日夜里,陈天明告诉我咸阳生变的这则消息后,顺带替三川郡太守提出了一个请求,想让我替他求情,便可以换取他的支持。”
副将悟道:“您是说,来自咸阳的支援是不确定的,但是我们可以寻求地方上的支持。不过李太守的身份似乎有些敏感,现在咸阳局势又不明朗,您若答应他的话……”
在他看来,这是一道选择题。
如果选择替李由求情,那么可以获得三川郡带来的稳定支援,而赵高恼怒之下,可能会断绝对他们支援。可不管李由的话,也不代表赵高就会从咸阳送来粮草与兵马,反倒绝对会将近在咫尺的三川郡支援丢了。
章邯呵呵笑了一声:“我答应又怎么样,难不成我问咸阳要兵要粮,他们敢不给吗?”
稚童才会做选择题,作为一名成熟的将领,他自然是选择——我全都要。
现在濮阳的兵马,占到秦军总数的三成。
而且咸阳方面对长城军的控制力,其实并不算强。
故而放任章邯在这自生自灭,恐怕下一个“周章”出现,那就没人能对付了。
“章将军所言极是。”副将深吸一口气。
章邯接着道:“不过我今日找你来,倒是想跟你商议另一件事。”
副将正色:“将军请说。”
章邯揉了揉下巴:“李由带兵来了濮阳,我需要你想办法获取这支军队的掌控权。”
副将恍然:“您是说……侵吞了这支兵马。”
“对。”章邯没有犹豫,“我们获得了它的掌控权,就不必再管李由的后续了,到时候更利于我们获取咸阳的支援。”
……
三川郡。
荥阳城。
郡守府内。
“府君,您这是昨夜又未睡好?”见着神色有些憔悴的李由,阿吴关切道。
李由叹了口气:“我怎么睡得好,怎么能睡好啊。”
阿吴安慰:“以陈庶长能力,他一定能把事情办妥的。”
虽说人与人之间,无法做到彻彻底底的感同身受,但他基本能理解李由现在的心情。
国家危难,家族破灭,不知咸阳的信使何时前来捉人,每天都生活在惴惴不安中,简直比冬日饮冰还要折磨。
李由吐出浊气,问道:“陈庶长那边,嗯,今天是他们走的第十二天,有新消息了吗?”
上一道传回来的消息,是陈昭抵达了阳武县,而且途中剿灭了一伙匪盗,附带铭刻士卒功绩的竹简。
阿吴应道:“有,今日早上传回来的消息,说陈庶长在五日前,已经离开了燕县,而他们途中有遇到了两次匪盗,出现了些许伤亡,不过将其尽数剿灭。”
李由皱了皱眉,恨恨道:“又有匪盗,路上这么多匪盗,真是误事啊。若是阿父还在,我定然上书,让咸阳派兵过来,把这些匪盗尽数给剿了。”
要是在以前,地方县城报上来出现匪盗贼寇的消息,他理都不会理。
但现在不一样了。
自己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陈昭那儿。
在他看来,这些拦路打劫的匪盗,无疑是在谋害自己的身家性命。
简直该死!
阿吴见状,捧上一卷竹简,“府君,这是陈庶长遇到那两伙匪盗的战果。”
李由漫不经心地瞥了两眼,便放到一边:“要分发的奖赏,你去负责就是了,不用我来过目。”
“唯。”阿吴应下,有些无语。
你刚才对着那些匪盗愤愤不平,说想要尽数剿灭。
结果现在捷报出来,瞧都不拿正眼去瞧。
李由思索片刻道:“这燕县离濮阳还有多远?”
阿吴回答:“大约百二十里。”
李由松了口气:“那估计陈昭今明两天,就该到章邯军中了。章将军现在掌重兵在外,哪怕那赵贼再怎么张狂,都不可能敢得罪。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呵呵,等天下安定了,我再联系阿父的故旧门客,将他斗下台来,报仇雪恨。”
他这思维略微落于窠臼之中,想的还是用常规的政斗方式,来解决问题,而且维稳在先。
换成不讲理的血性莽夫,恐怕带着手下兵马、地盘,直接投了反贼,到时候打进咸阳城之后,他便能亲手在殿上图图了赵高。
“对了。”阿吴想起一事,“砀郡太守之前写信求援,说有大股逆贼涌入,希望我们能派兵援助,去协防重要县城,您想好怎么回复了吗?”
李由摆手道:“不考虑……嗯,先拖着吧。”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陈昭那边如果失败,自己便率军前去砀郡,半是为了避祸,躲开咸阳来使,半是可以表明忠心,以彰显拳拳爱国之心,顺带还能让砀郡太守帮自己讲话。
当然,砀郡太守的影响力,和章邯完全没法比。
自己现在有更好的选择,何必退而求其次呢?
……
阳武县。
张家宅院。
一名风尘仆仆的男子站在门前,哪怕脸上带着些许旅途的风霜,依然能看出他容貌不俗,墨色的眼眸尤其深邃。
他没有过多犹豫,直接叩响了门环。
随着仆役打开大门,冲院内惊喜喊道:“姑爷回来了。”
踏入府中,陈平眯了眯眼。
怎么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依照这些下人之前的态度,自己这次回来,他们多半面露嫌弃不屑才对。
可为何见着我回来了,有惊喜之意,而且他们望向我的目光,带有些许敬重……莫非我事发了,想借此迷惑我留下不成?
陈平想扭头就走,却见岳父热情地迎了上来。
张仲面带和善的笑容:“哈哈哈,我就知道高人之言,不会出现谬误,贤婿你果然平安回来了。”
听到这话,哪怕以陈平的急智,也是愣在原地,一时间内没能理解意思。
于是他跟在张仲身侧,进行旁敲侧击。
没过多久,两人走至厅内,陈平大概弄清楚了张家众人态度转变的缘由。
张仲拍了拍他的肩膀:“贤婿啊,你去洗沐一番,喊阿媛给你拿身新衣裳穿,等下给你接风洗尘,估计你太岳也要来一起。”
陈平应下,回屋过程中,低头思索起来。
他低声念叨着:“张苍,御史,回乡省亲,陈昭,荥阳而来,庶长……”
不对。
他赫然抬起头来。
身为御史的张苍写信过来,说是回乡省亲,怎么会第二天就跟着那位陈庶长离开?
按照他们自述,两人是在路上偶尔遇到。
而这两人向东而去,这个行进方向,陈平是再熟不过了。
自己离开魏王咎没多久,章邯就率军大破三国联军,然后继续向东而去。
那么他们大概去章邯军中。
但原先的问题并没有得以解决。
那就是回乡省亲的张苍,为何要一并离开。
除非……
张苍不是回乡省亲。
“夫君,您回来了。”
陈平的思绪被打断,看着面前温婉的妻子,微微一笑:“是啊,我回来了。”
次日,清晨。
“夫君,您又要走吗?”张媛眼中写满哀婉,自己方才得到一夜满足,却又要被剥夺,这种得而复失的痛苦,最为熬人。
陈平目光淡然地凝视冉冉升起的朝阳,轻轻点头:“现在天下局势瞬息变幻,我若缩在这小小的阳武县中,是不可能有所成就的,只有去外面闯一闯才行,哪怕死了也甘愿。”
张媛慢慢低下头去:“你啊……不过那位陈庶长说夫君身有贵命,断然不会出事的。”
她从怀中摸出一个布囊,递到陈平手中:“这是我存下的例钱,你拿着在路上用,莫要亏待自己。”
陈平接了过去,深吸一口气:“若那人所言为真,你将来也必能成公侯夫人。”
说完,他大踏步地离开张家,再度上路,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