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四十二名新科进士追随礼部侍郎李云的步伐,按会试名次先后穿过千步廊齐聚承天门,待通过金吾卫的例行搜查后,便以承天门为起点过端门至午门,后依排名单双分两列而行,其中单数走东侧掖门,双数则走西侧。
“诸位如今走的左右掖门,只会在殿试及大朝时开启,待你们正式领了差职,便只能走午门两侧的门洞了。”数丈高的朱红大门尚紧闭着,李云看着这群意气勃发的昂扬少年,被他们的精气神儿所感染。
“那这中间是?”有人遥遥指着正中间的朱门。
“自然是供陛下专用,再就是传胪大典结束后的一甲三名能获此殊荣了。”李侍郎淡笑如春风,“这对天下学子而言可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我听我爹讲过,即使是皇后殿下也只在封后大典上才可从这走。”人群中有一少年目光澄澈,笑容有些腼腆,望向李云带着肉眼可见的敬仰之情。
“总之读书人一辈子也就这一次机会,端看诸君中哪三位能脱颖而出了。”
“大人那你呢?”说话的是另一少年,他肤色带点黝黑,身子不比旁人羸弱反倒结实魁梧,说着一口蹩脚官话,态度也甚是鲁直。
“此次春闱乃本朝首次,本官自是无缘。”李侍郎负手而立,微笑道,“约莫再过两刻钟就差不多了,诸君且在此处耐心等候,届时自会有人领你们进殿。”他是陛下钦点的主考官之一,殿试期间需他亲至的地方还有很多。
李云才走,寂静人群中就有人低声开口,奈何四周开阔,再如何压低声量也被众人听了清楚:“子龙兄,你说我们中间谁最有希望?”
那位子明兄明显顿了顿,只将嗓音压得更低:“不知道。”
旁人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却只听了个寂寞,不免失望。
“别人我不知,但我们谢兄定然榜上有名。”这人说话腔调跟他性子一样招摇,在场大多人也都识得他,不知家里找了多大门路才塞进来,是个胸无点墨的纨绔。
谢苑自然是不识得这人的,但少年虚荣心得到满足,他虽面上不显,心底还是很高兴的,于是头昂的愈发高了。
“那是自然,谢兄文采斐然、风流倜傥,他不做状元,谁做状元?”接二连三有人起了奉承心思,
“谢兄是豫王殿下伴读,正所谓名师出高徒,谢兄一举夺魁定不在话下。”
在场不乏有心思活络的,或真心、或假意,无非动动嘴皮子便能向谢氏卖好,何乐而不为。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得状元不足为奇。”
这番话无疑指名道姓说谢苑舞弊,旁人纷纷住口看戏,只见谢苑洋洋得意的神情迅速冷下来,循声找到那人,却是个文弱书生,想来生活拮据内衬隐见线头,不修边幅,胡子拉碴。
年轻气盛的少年自不会忍气吞声:“你若觉得不服大可和我比试一场,这般阴阳怪气又与长舌妇人又有何异。”
那书生却冷笑哼声:“都说科举是这天下最公平的比试,可你看看在座有多少人的父亲不是为官做宰?又有多少是如我这般的市井小民?”
谢苑也毫不留情回怼道:“陛下开春闱是为施恩天下,并未不许我们这些官宦子弟参加,会试本就是优胜劣汰,有人高中自有人落榜,自己无能便不要怨天尤人。”
书生忿然回首,怒目而视:“我最看不惯的就是你这副高高在上的嘴脸,得了便宜还卖乖。”
“宫规森严,诸位还是谨言慎行为妙。”
殿试还未开始就有人当众质疑会试的公正性,众人暗叹此人冲动无脑之际,也吓得一阵心惊。
辰时,伴随朝阳升起,四周传来鼓乐声,朱门随之缓缓开启。
王芝恒与谢苑这对远亲身着靛青进士袍,分别立在队伍首列,一个风姿卓绝,另一个丰神俊朗,两人年岁相差无几,脊背都挺得笔直,下颌扬起注视前方,气韵风姿不相上下。
只是相较于谢苑的众星捧月,跟他沾亲带故的王芝恒便显得无人问津了些,这也难怪,除却在场少数知情,余下只当他是清贵读书人,身边少了许多附和奉承,反让他有机会结交些志同道合的友人。
李钰领着四名内侍大摇大摆出奉天门,从前朝宫里最低等的小黄门到如今孝子贤孙一大堆的掌案太监李公公,纵观此人升迁之路,任谁不感慨一句选择大于努力。
“诸位大人请随我来。”简单客套后,李钰心知这两百多号人里鱼龙混杂,尚不是深交的时机,故只打算混个脸熟。
以阁臣为首的读卷官、受卷官并数十名执事早已立于太和殿前的丹陛上等候,其中李侍郎赫然也在其中,他再不复方才的谈笑风生,神情是与旁人一致的肃穆。
大殿威严,皇权至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沈覃舟置身在重重珠帘后,她看着那些曾公开嘲讽皇族粗鄙的士大夫低下高傲的头颅,规规矩矩行五拜三叩礼。
清心寡欲、毫无所求的圣人是不会出现在朝堂,涉世未深的小郎君心思浅显,不像那些老狐狸个个恨不得再多长副七窍玲珑心,轻易便能瞧出这些人昭然若揭的野心,
谢勋依旧抱恙,他是百官之首,无论前朝旧臣还是世家勋贵都以他马首是瞻,由他来宣读殿试圣旨,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大殿明堂正一点暖阳洒在地上,落在他的鬓发额面上,光亮逼得谢徽止轻轻眯眼,沈覃舟扫过他乌黑的发,细薄的唇,还有皮肉下浮动的喉结,默默翻了个白眼,记忆中这人好像永远都是这副死样子,就连他眉心好容易浮起的一点愁绪,都只是身处亮光的不适。
圣旨宣读完进士们便依次入座了,这里的案桌均是前一天光禄寺官员摆放好的,只待一切就绪执事官开始发放策题和答卷纸。
沈铧不耐烦等候,更觉场上十之七八的世家子弟闹心,故并未久坐,大有甩手让底下人自己看着办的迹象。
“殿下想好要选谁了吗?”
“你来干什么?”耳边被一点湿润轻蜇,温热的呼吸扑在敏感的脖颈上,沈覃舟慢腾腾掀起眼斜他。
这处是沈铧特意安排给她的,四周无人,却与外面只远远隔几道薄帘。
“殿下要嫁人,臣自当关心一二。”谢徽止眉眼生动,话语轻飘。
自京郊山居那次后,这人便愈发懒得掩饰了,一帘之隔,外面就是文武百官,他倒是大剌剌来寻自己,肆无忌惮。
沈覃舟转过身子懒散倚墙,眼里是灿烂笑意:“本宫曾一时兴起问谢苑考得如何,萧故就以为我看中你堂弟,只是那老头儿如何能料到,这谢家后辈最出色的早就成了本宫的裙下臣。”
谢徽止俯身挨近她,阒黑的眼盯着她悠哉的面容,莞尔一笑,声音极轻:“只要姓谢,你都不会选的。”
“他不行,你表弟可姓王”沈覃舟稍退半步,轻摇纨扇,“既然你我无缘,不如本宫就挑他做驸马了。”
“你若这样想,何不直接嫁我?”谢徽止眯起细薄的眼,指腹触摸她娇软鲜妍的唇,突然低沉地笑,“你若嫁我,好处可不止一星半点儿”
沈覃舟眼里洒满明光碎玉,像只慵懒的小狐狸悠哉游哉:“这话有点意思,你倒讲讲嫁你本宫能有何好处?”
“太子之位关乎国本,明章皇后早逝,一个没有强大母族做助力的闲散王爷仅凭陛下恩宠如何顶得住朝野压力?”他像鹰隼一般盯着她,偏偏嘴角噙着轻柔的笑。
“本宫若没记错,阿湛储君路上最大的绊脚石就是你家,你嫡亲阿姊黄雀在后坐在我娘的凤位上,东宫至今仍是座空殿,谢相功不可没。”沈覃舟笑意微冷,面上几许嘲意,“只可惜皇后无福,宠冠后宫这么些年,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不然这偌大的上京城哪里还有我们姊弟的活路。”
谢徽止拂袍坐下,面上是一抹奇异的笑:“豫王缺靠山,殿下又何必执着于那些连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刚好陛下也忌惮我家,你若嫁我,各取所需、互惠互利不是更好。”
沈覃舟面色如冰雪,冷笑道:“而今种种皆因你投了个好胎,离了谢家你什么都不是,少师又有何底气在本宫面前大放厥词?”
谢徽止坦然迎着她的目光,轻叹着她的冥顽不灵:“谢家这一辈青年才俊层出不穷,殿下却独独与我有了首尾,我想这便是理由。”
沈覃舟轻轻勾了勾唇角,神情说不上是微笑还是讽刺:“你倒是个明白人。”
他从善如流道:“殿下也从未想过瞒臣。”
沈覃舟的嗓音缱绻又浓情,她施施然道:“少师这般性情手腕一看便是治家管账的好手,平日虽对吃住挑剔了些,但公主府也不是养不起,如此容色夜里用来暖榻勉强也算赏心悦目,倘若少师也在这批进士里,说不定本宫还真点了你。”
谢徽止双目尾梢微红,似一点胭脂轻点眼尾,诡异而冶丽:“殿下这话,臣可当真?”
沈覃舟偏头打量他,端的是温润如玉、清俊如画,谢氏儿郎哪个不是君子无双,只眼前人心比狐狸狡诈,若真放在府里早晚都是祸患。
“自然是假的。”她勾唇一笑,眉眼栩栩动人,“你我之间相隔太多,天下男子只要能入本宫的眼,便都能入公主府,独少师你本宫高攀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