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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老虎走了,天气逐渐削薄。空气清冽,朝霞翻涌,一个理想的秋日清晨呈现眼前。我起床坐在窗前,望着空旷的驾校发了会儿呆,几辆教练车靠墙根一字排开。我知道这天陈教练休息,我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一条河将这个城市分成两半,他说我们这边叫河西,对岸是河东。他建议没事的时候出去走走。秋意正浓,去岳麓山看看红叶,或去橘子洲头,一直走到尽头,便能看到主席的雕像。我对红叶和雕像统统没有兴趣,但出来透透气,这个主意倒也不坏。我独自出去过两回,去市中心,转了两趟公交后,很快晕头转向。这个城市对我来说,过于庞大和陌生。我站在水泥森林,给三岛打电话求援,第一次他让我原地等待,他开车接我回家。过河的时候,我看到了秋意笼罩的岳麓山,他问我上去过没有。我摇摇头,我说对爬山不感兴趣,他便也不再说什么。后来再迷路,他直接让我打辆出租车回来。

我起身去洗手间,主卧的门是敞开的,三岛还没回来。这段时间,他回来得越来越晚。我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香烟,去洗手间,坐在马桶上,顺手打开排气扇。我只是偶尔偷抽他的香烟。我不像他有烟瘾,每天要抽一包。以前,我和铁蛋、二毛他们也常聚一块儿抽烟,但从不过肺。他们嘲笑我“假装在抽烟”,示范我怎样将烟吞入肺部,再化作两道白练,从鼻孔中喷射出来。那样的确很酷,吸引女孩子。但我还是按照我的方式抽烟。

这次我尝试将烟深深吸入肺部。我拼命忍住咳嗽,憋着气,想到这儿没一个我认识的朋友,内心顿时腾起一阵莫名的孤独,情绪坠入谷底。在秋末这个冷清的早晨,孤独就像萦绕弥漫开来的烟雾,将我团团缠绕。我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丢进马桶,按下冲水键。我就是那个瞬间突然想起艾米莉的。

艾米莉是我通过“漂流瓶”认识的网友,QQ名叫Emily,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也没她其他联系方式。她的头像很少亮起,经常处于隐身状态,碰巧都在线时,我们就会聊一会儿,在百十号的QQ好友中,她算得上一个神秘的角色。

某天夜里,我收到一个“漂流瓶”。“你想听个故事吗?”我问什么故事。对方回答,真实的事,但有点儿那个……我说什么意思?对方回答,试试就知道了。我的好奇心一下就被勾住了。我说那就试试吧。我主动给了QQ号,但对方似乎更喜欢用“漂流瓶”的方式讲述。

她说以前有一座山,上面有很多的洞,有的深不可测,洞底四通八达,相互贯通,是个巨大的迷宫。趴在洞口往下看,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喊一声,声音一下发散开来,再大的呼喊也会变得软弱无力。这样的洞,大人是严禁她们靠近的,掉下去就没命了。当然,也有一些较浅的洞,没那么危险。她知道有一个洞,洞口正巧长着一株茂盛的野猕猴桃树,她们经常顺着野猕猴桃的藤蔓攀爬,在洞里玩捉迷藏的游戏,有时也会把从家里偷出大人的香烟、化妆品、零钱藏在那儿,纯属好奇。

“有一年冬天,”她说,“一只羊掉进了那个洞里。摔下来时一条腿瘸了,脖子上还系着绳子。那些人准备牵回去宰杀,她趁人没留神,在路上挣脱绳索跑掉了。她知道不拼命跑,被追上就死定了,所以他们追了一路,怎么找也没找着,天黑后只得悻悻而归。”

即使隔着屏幕,我也能感觉到她有着超凡的讲述能力。

“那是一只温顺漂亮的小山羊,抚摸她会发出咩咩的叫声,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我喜欢那只羊,无论出于独自占有还是保护的心理,我都不能让他们捕获这个秘密。一旦被发现,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宰了她。我见过宰羊的场面,很血腥残忍。我从不吃羊肉。

“村里人都在议论这只羊的下落。我假装不知情,偷偷带了食物,去洞里给她喂食。我还试着用绳子给她扎紧伤口。她一直咩咩地叫着,心都给她叫软了。我会和她说话,抚摸她的头,说些无法和别人分享的秘密。

“那只羊是我忠实的听众,她侧耳倾听,目光柔软,透过她清澈的瞳仁,能直抵她的内心。我想如果每天都这样,那也蛮好。以后,我每天都会去那个山洞。那儿成了我的私密乐园。在她面前,不管我如何恣意妄为,无法无天,她都不会与我计较。直到有一天,山洞里多了一只和她一模一样的羊。”

“怎么回事?”我回复道。

“我不知道那只羊是怎么进来的,总之下次去时,山洞就多了一只羊,这已是铁定的事实。我反复对比,两只羊的外观毫无差别,无论大小、形状,甚至眼神。连我一时也难以分辨。我一向厌恶那些一模一样的东西,看上去自己仿佛就是对方的一件复制品。意识到这点时,我有点难以忍受了。你要知道,人们在看待一模一样的东西时,心情总会复杂而微妙,会更加小心谨慎,生怕厚此薄彼。其实这种刻意的平衡,对彼此都不公平。正是出于这种考虑,我必须捍卫这只羊的独特性。毕竟在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东西最为珍贵。”

她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我有点被这个故事吸引了,问她后来呢,羊获救没?她没回答我,而是反问我:“你觉得要怎样才能捍卫她的独特性呢?”

我说不知道,催促她接着讲。她不再回应,而是直接下了线。

我以为她就这样永远消失了,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却主动添加我为QQ好友。她的头像是一只小羊羔。她说很抱歉,那天故事没讲完就下线了。我给她留言,问她那只羊后来怎样了,她说有机会再讲。我讨厌这种被吊胃口的感觉,催问了几次,兴许被我问烦了吧,她干脆把我拉黑了。几天后,不知出于何种考虑,她又主动添加了我。这一来,搞得我不敢再喋喋不休,继续追问下去了。

我是那种好奇心一旦被激发,便一发不可收的人。我进她的空间,浏览最新的动态。她偶尔会上传一些自拍照。她有双漂亮的杏仁眼,黑白分明,目光清澈,又似乎暗含一丝忧郁。说真的,这双眼睛很有点儿让人过目难忘。我依稀记得有回聊天,她说她经常去长沙,有机会来长沙,说不定能见上面。想起这个细节,我有些激动起来,虽然不奢望能见上面,至少对这个乏味的清晨来说,不再那么无聊了。

我打开三岛的电脑,开机足等了两分钟,机箱风扇剧烈抖动,吱吱作响,像极风烛残年的哮喘病人。要不是艾米莉,我才不屑动他的电脑,网吧清一色的大液晶屏,速度比这台破电脑快得多。但我现在就想给艾米莉留言,没准运气好,她也在线呢。何况大清早跑去网吧,多少让人有些奇怪。

电脑设置了密码。我输入三岛的手机号、生日,密码错误。又试了门锁密码,依然错误。我胡乱操作一通,统统失败了。没辙了,我关掉电脑,狠狠拍了下键盘,响声将自己也吓一跳。有这个必要吗?不就一台破电脑嘛。我甚至怀疑,这个密码是为我单独设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