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的“大过”

——老子告诫了孔子什么?

《论语》里头,孔子曾自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前两句怎解,历代争讼不已,向无定论。我读书不求甚解,对此争论,一方面觉得头大,二方面也觉得无味。可虽如此,我对此章末句,却是深感兴趣。简言之,我很好奇,孔子到底有啥“大过”?

鲁定公九年,五十出头的孔子,先是担任中都(鲁邑名)宰,政绩卓著,才一年,“四方皆则之”,不多久,升鲁司空,再升大司寇。定公十四年,孔子以大司寇行摄相事,与闻国政,数月之后,就将鲁国治理到路不拾遗、商贾不报虚价。就在孔子风生水起之际,“不知怎地”,一下子却从政治的高峰摔落下来,踉跄去职,黯然离鲁,从此,展开他漫漫十余年的周游列国生涯。这显然是孔子毕生极紧要、甚至也最紧要的一个大转折,但是,这也是他毕生最重要的一桩“大过”吗?

在那当下,孔子恐怕没太多的自觉。刚离鲁时,他更像是个失意的政治流亡者。但凡失意者,难免会愤懑、会不平;孔子虽说不至于此,但怅然的他,仍多有嗟叹。那天,离开了曲阜,夜宿“屯”地,鲁国的师己送行,不平地对孔子言道:先生,您是没有过错的呀!(“夫子则非罪!”)孔子惨然一笑,“吾歌,可乎?”(我用唱的,行吗?)于是唱道,“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妇人的口舌,可以离间君臣,使贤臣出走,使国家败亡),最后,又不无自嘲、故作轻松地唱了两句,“优哉游哉,维以卒岁!”(我就逍遥散荡,凑和地打发日子吧!)

师已回到曲阜,据实将孔子的话转告给鲁国第一权臣、也是使孔子离鲁的关键人物季桓子,季桓子听罢,喟然叹曰:“夫子罪我,以群婢故也夫!”季桓子听得出来,孔子说的是群婢,矛头当然是指向他;此番说辞,不过是孔子的婉转罢了!真正的问题,又哪里是因为那群美女呢?

外表看来,这事是导因于孔子大展长才之后,引起齐君戒惧,担心鲁国一旦强大,将成齐国威胁,于是送美女八十人、宝马三十驷,刻意拉拢,借以分化。这时,季桓子看了又看、想了再想,最后决定请鲁定公接受齐国这番“心意”,遂偕同一道“往观终日,怠于政事”。这时,子路沉不住气,首先对孔子言道,“夫子可以行矣”;孔子则犹抱一丝希望,想再缓缓;就看看鲁君大祭之后,是否将该给大夫的祭肉援例送达。结果,孔子失望了。

这时,孔子心中百味杂陈,离鲁的路上,不免要感慨时运不济、受困于“主昏臣佞”之局!可能得反复琢磨了一阵子,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季桓子的“往观终日,怠于政事”,显然只是一个政治动作,装昏庸、当佞人,其真正目的,也就是要“撵”孔子走;季桓子不过是在齐国示好之际,趁势与齐国唱唱双簧、“里应外合”罢了!这一切,其实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季桓子与齐国对他的戒惧,慢慢想来,也似乎都有迹可循。只是当时他身在局中,又那么意气风发,对于形势之变化,对于整个局面的相互影响,凭良心说:失察了!

这失察,可能还只是他“大过”的其中一环。就说齐国的问题吧!最早,作为一个小国,鲁国长期事晋,后来叛了晋,改事齐,遂有齐、鲁两国的夹谷相会。说是相会,其实两国有着从属关系,本来就不对等,因此,夹谷会上齐君并不把鲁君太放眼里,也不觉得有必要弄得过于严肃,于是,先是演奏了热闹喧哗的夷狄之乐,(否则,正式的雅乐多难听呀!)接着,又让倡优侏儒为戏。(反正,就是娱乐娱乐、好玩嘛!)结果,齐国这种近乎戏谑的安排,当下恼火了陪同鲁君与会的孔子。孔子觉得齐君无礼之至,简直就是羞辱鲁国;在诸侯会同的场合里,怎可如此轻佻,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便极严正、极鲜烈地提出抗议,甚至要求将倡优侏儒以“荧惑诸侯”之罪名,付诸正法。

不管于情于理,这整桩事,本来齐君就站不住脚,再加上孔子的气势如此慑人,因此,齐国不仅赔了罪,甚至还归还了早先侵鲁之地。这当然是鲁国外交的一大胜利,也是孔子事功的一大成就。然而,《易》讲阴阳、讲变化,说的是祸福相倚。以鲁国对齐国的从属关系,本身又缺乏客观上的实力,一下子获致外交形式的对等与实质的胜利,长久看来,究竟是福是祸?孔子这样的成就,固然也让他名震齐国,但如此盛名,究竟又是祥或不祥?夹谷之会孔子做得如此之好、如此之对,但问题的核心,恰恰就在于做得太好、做得太对。太好,因此不留余地;太对,因此锋芒毕露。正因不留余地、锋芒毕露,才会使得日后孔子在鲁国大展长才、风风火火不过三个月,齐国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齐国出手之后,问题就回到了季桓子。认真说来,季桓子对于孔子的感受,算得上极其复杂:一则以敬,一则以惧;一则以爱,一则又以恨。他尊敬孔子的人品与学问,爱惜孔子的满怀理想与干练才华,但是,让他又怕又恨的,则是孔子一旦伸展了抱负,势必就要威胁他的执政地位。毕竟,季桓子是僭越掌权之人。孔子高举重建秩序大纛,一心要恢复遭鲁三桓(孟孙、叔孙、季孙)架空的鲁公室地位;作为三桓之首,季桓子面对孔子这样的角色,当然会无比矛盾。用孔子,对鲁国会大有助益;重用孔子,最后却会伤了自己。那么,到底用或不用?

季桓子盱衡全局,决定在“安全范围”之内,可以迂回一用。于是,季桓子与孔子,变成了某种博弈关系;季桓子虽然掌握大权,拥有现实的优势,但孔子声望甚佳,又据有道德的制高点。换言之,如果孔子沉得住气,一如《易》所说的消长之道,迂回转进、徐图以待,未必没有机会成事,更未必会“被迫”离鲁。可惜,孔子终究失败了。

鲁定公十三年,时任大司寇的孔子,自中都宰算起,为官不过四载,羽翼其实未丰,但为了实现“理想”,却冒然出手,建议鲁公“堕三都”(拆毁三桓逾越礼制所建的都邑),这下子,难免就触犯了季桓子的忌讳。当然,孔子以礼制为名,名正言顺;至于季桓子,一方面也想借力使力,趁势打压孟孙、叔孙的势力,于是,他明地支持这个政策,先顺利拆毁了叔孙的都邑,可暗地里,又指使他都邑(费)的属下公山不狃等人起兵鼓噪,以图自保。

一年之后,孔子以大司寇行摄相事,五十六岁的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大展长才,一时间,面“有喜色”(连门人都看了诧异!)。深怀使命又意气风发的他,决定大刀阔斧、放手一搏,首先,“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注】。除掉少正卯这件事,平心而论,孔子做的没错,但是,确实又是用力过猛,且再一次挑动了季桓子的敏感神经。这样的操切,想“一刀切”的做法,其实都是使命深重的道德君子最常犯的“大过”。

结果,孔子与闻国政才三个月,鲁国大治,一下子,声名就传到齐国了。但这时候,感到不安的,难道只有齐国吗?孔子的意气风发,孔子的风风火火,一转眼,都变成了他周游列国的仆仆风尘。孔子失败了。可是,《易》讲阴阳、讲变化,说的是祸福相倚。失败后的孔子,从此栖栖遑遑,几度落魄如丧家之犬,但是,他似乎因而想清楚了当年老子告诫他的那段话,“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威仪容色)与淫志(过大的志向),是皆无益于子之身。”那时,孔子走在黄土大地上,一阵阵风、一阵阵沙尘,吹得他眼睛几乎要睁不开,可他心里,却是越来越明白了。

【注】此事在宋儒之后,多被质疑。个中之争论,早已陷入考证的泥淖,变得汗牛充栋了。目前处于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的状态。我个人相信太史公的历史判断,因为,我没见过有人比太史公史识更高。可参考拙文《当太史公与孔子觌面相逢》(收入《其人如天》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