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乐园(3)

升学的季节到了,大部分的人都选择留在家乡。刘妈妈和房妈妈讨论送怡婷和思琪去台北,外宿,两个人有个照应。怡婷她们在客厅看电视,大考之后发现电视前所未有地有趣。刘妈妈说,那天李老师说,他一个礼拜有半个礼拜在台北,她们有事可以找他。怡婷看见思琪的背更驼了,像是妈妈的话压在她身上。思琪用唇语问怡婷:“你会想去台北吗?”“不会不想,台北有那么多电影院。”事情决定下来了。唯一到最后才决定的是要住刘家还是房家在台北的房子。

行李很少,粉尘纷纭,在她们的小公寓小窗户投进来的光之隧道里游走。几口纸箱躺着,比她们两个人看上去更有乡愁。内衣裤一件件掏出来,最多的还是书本。连阳光都像聋哑人的语言,健康的人连感到陌生都不敢承认。怡婷打破沉默,像她割开纸箱的姿势一样,说:“好险我们书是合看的,否则要两倍重,课本就不能合看了。”思琪静得像空气,也像空气一样,走近了、逆着光,才看见里面正摇滚、翻沸。

“你为什么哭?”“怡婷,如果我告诉你,我跟李老师在一起,你会生气吗?”“什么意思?”“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叫在一起?”“就是你听见的那样。”“什么时候开始的?”“忘记了。”“我们妈妈知道吗?”“不知道。”“你们进展到哪里了?”“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天啊,房思琪,有师母,还有晞晞,你到底在干吗,你好恶心,你真恶心,离我远一点!”思琪盯着怡婷看,眼泪从小米孵成黄豆,突然崩溃、大哭起来,哭到有一种暴露之意。“哦天啊,房思琪,你明明知道我多崇拜老师,为什么你要把全部都拿走?”“对不起。”“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对不起。”“老师跟我们差几岁?”“三十七。”“天啊,你真的好恶心,我没办法跟你说话了。”

开学头一年,刘怡婷过得很糟。思琪常常不回家,回家了也是一个劲地哭。隔着墙,怡婷每个晚上都可以听见思琪把脸埋在枕头里尖叫。棉絮泄漏、变得沉淀的尖叫。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不是一个爱菲茨杰拉德,另一个拼图似地爱海明威,而是一起爱上菲茨杰拉德,而讨厌海明威的理由一模一样。不是一个人背书背穷了另一个接下去,而是一起忘记同一个段落。有时候下午李老师到公寓楼下接思琪,怡婷从窗帘隙缝望下看,出租车顶被照得黄油油的,焦灼她的脸颊。李老师头已经秃了一块,以前从未能看见。思琪的发线笔直如马路,仿佛在上面行驶,会通向人生最恶俗的真谛。每次思琪纸白的小腿缩进车里,车门砰地夹起来,怡婷总有一种被甩巴掌的感觉。

“你们要维持这样到什么时候?”“不知道。”“你该不会想要他离婚吧?”“没有。”“你知道这不会永远的吧?”“知道,他——他说,以后我会爱上别的男生,自然就会分开的,我——我很痛苦。”“我以为你很爽。”“拜托不要那样跟我说话,如果我死了,你会难过吗?”“你要自杀吗,你要怎么自杀,你要跳楼吗,可以不要在我家跳吗?”

她们以前是思想上的双胞胎,精神的双胞胎,灵魂的双胞胎。以前伊纹姐姐说书,突然说好羡慕她们,她们马上异口同声说:“我们才羡慕姐姐和一维哥哥。”伊纹姐姐说:“恋爱啊,恋爱是不一样的,柏拉图说人求索他缺失的另一半,那就是说两个人合在一起才是完整,可是合起来就变成一个了,你们懂吗?像你们这样,无论缺少或多出什么都无所谓,因为有一个人与你镜像对称,只有永远合不起来,才可以永远做伴。”

那个夏天的晌午,房思琪已经三天没上课也没回家了。外面的虫鸟闹得真响。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底下,蝉鸣震得人的皮肤都要老了,却看不见鸣声上下,就好像是树木自身在叫一样。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好一会儿刘怡婷才意识到是自己的手机。老师转过头:“噢,谁的手机也在发情?”她在课桌下掀开手机背盖,不认识的号码,切断。嗡——嗡嗡嗡嗡。该死,切断。又打来了。老师倒端正起脸孔说:“真有急事就接吧。”“老师,没有急事。”又打来了。“哦,抱歉,老师,我出去一下。”

是阳明山什么湖派出所打来的。搭出租车上山,心跟着山路蜿蜒,想象山跟圣诞树是一样的形状,小时候跟房思琪踮起脚摘掉星星,假期过后最象征性的一刻。思琪在山里?派出所?怡婷觉得自己的心踮起脚来。下了车马上有警察过来问她是不是刘怡婷小姐。“是。”“我们在山里发现了你的朋友。”怡婷心想,发现,多不祥的词。警官又问:“她一直都是这样吗?”“她怎样了吗?”派出所好大一间,扫视一圈,没有思琪——除非——除非——除非“那个”是她。思琪的长头发缠结成一条一条,盖住半张脸,脸上处处是晒伤的皮屑,处处蚊虫的痕迹,脸颊像吸奶一样往内塌陷,肿胀的嘴唇全是血块。她闻起来像小时候那次汤圆会,所有的街友体味的大锅汤。“天啊。为什么要把她铐起来?”警官很吃惊地看着她:“这不是很明显吗,同学。”怡婷蹲下来,撩起她半边头发,她的脖子折断似歪倒,瞪圆了眼睛,鼻涕和口水一齐滴下来,房思琪发出声音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