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转一圈的功夫,驻地里已经热闹起来了。
三十几个技艺熟练的工人,被梅契尼迅速整合起来,三两句说清楚目标和要求,来自不同工厂的工人们,各自攒起熟悉的工友,就在改装车间里拉开了阵势。
每一节需要改装的车厢两侧,都靠上了活动脚手架。
能看懂图纸的工人测量画线,其他人按照滑石笔画的标线下料裁切,裁过的钢板送到另一块场地卷边冲孔,处理毛茬。
处理过的钢板积攒到一定数量,就分出一部分人,爬上脚手架,手锤夹具铆钉摆好,接料、定位、铆接。
不需要外行瞎哔哔,一切有条不紊,熟极而流。
只因为这里是吉尔玛拉,是整个加纳利的机车制造中心。
是除了造船业中心孟铎港、军工业中心提洛、以及农机具中心皇后城以外,汇聚加纳利优秀工人最多的地方。
维克托的马车停在食堂门口,同样围着一群人忙碌着搬下肉食和蔬菜。
因为今明两天在驻地吃饭的人,大大超出以往,只好再次呼叫场外援助。
就是之前来帮忙收拾驻地,争夺肉猫命名权的几个姑娘,其中就有德尔女士的女儿,波拉·曼恩·海耶尼,一个红头发的壮硕女郎。
帮着维克托照看油漆店的瘦小青年多特,被她从小揍到大,也一直受到她的庇护,免遭街面上欺软怕硬的孩子们,显而易见的欺侮。
维克托正在跟德尔女士感慨食物的价格,每天都有新气象。
随着“洋葱行情”的持续大好,人们似乎越来越不在乎,每天买面包和黄油都要多花的这点小钱。
德尔女士嘴里叼着烟,有些哪哪都不安逸的感觉,广东话讲‘周身唔聚财’。
众所周知,人人敬畏的德尔女士有两挺机枪威力无比。
手里一挺,嘴里一挺。
似乎是为了成全今天的晴朗天气和好收成,德尔女士暂时收敛了神通。
一是今天厨房实在太忙,无暇输出。
二是德尔姨天克,热妮娅修女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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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妮莎修女是跟着巴斯特一起来的,同来的人还有何塞。
几人一起来这里的原因,还是因为地道。
巴斯特:“情况说不上好坏,事情兜兜转转,发展到了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
“那个昏迷的女人开不了口,我们也没有足够多的可靠人手展开全面搜索。”
“何塞从他的朋友那里借来一头猎犬,通过女人身上的气息,一路追踪到了她进来的路线。”
何塞:“修道院地道与古战场地道之间曾经存在联系,但是古代封闭的洞口又被这次爆炸震塌了。”
“我们通过洞口,从古代地道一路追溯到城堡附近的下水道,并在那里发现了另外两具尸体和引爆器。”
“那里虽然远离爆炸点,但那两个人却依然被连锁爆燃的沼气炸死。”
巴斯特:“那个女人原本应该有另一条撤离路线,估计是受到爆炸震荡影响了判断,误打误撞才进入修道院的地道分支。”
何塞:“于是我们顺着古战场地道里留下的气息,向另外一头搜索。”
说到这里,何塞停了下来,看着巴斯特,等他继续往下说。
巴斯特:“谁也没想到,古代地道残存的尽头,是五号仓库。”
何塞:“我们在下水道里回收了包括引爆器和电线在内的所有残存物品,重新封死了下水道和古代地道之间的洞口。”
巴斯特解开一个麻布口袋,将袋子里的东西叮叮当当倾倒于桌面。
热妮娅修女挽着袍袖,探出手指,将桌面上的东西一件件顺序摆好。
巴斯特:“阿尔提瓦的血咒传说,在吉尔玛拉民间,向来都有市场。甚至还有些脑子不太正常的人,组建了秘密的邪神崇拜社团。”
热妮娅修女用手指推出一颗石头雕刻的打孔珠子,上面满布古朴邪异的花纹,看起来有些熟悉。
热妮娅摊开一本书,翻到其中一页:“你们昨晚在采石场画的那个血咒符号,就是这颗珠子图案中的一部分。这些人自称为‘血鸦’,当初被加纳利人坑死的阿尔提瓦三千王帐骑兵,使用的军旗就是一面有十三只血色乌鸦的血鸦旗。”
李铁:“可以理解为,刺杀总督的壮举,和五号仓库的鬼故事,都是这帮邪教疯子的手笔?”
热妮娅轻轻摇头:“不止。”
“这颗石头珠子,被两名死者之一系在脖子上贴身佩戴。”
“在另一个人身上,我们找到了这些。”
热妮娅继续推出一本边缘有烧灼痕迹的小册子,一枚徽章。
小册子巴掌大,很薄,只有十几页的样子。
徽章是荆棘花环围绕一个陌生文字写就的神圣体单词。
热妮娅:“这是吉尔玛拉卡多夫学院的校徽,一个由循理会牧师资助成立的理工学校,校徽中间的单词,是古代语中‘真理’的意思。”
“这本小册子,是一个叫‘社会进步党’的党派主张,但由于这个党派主张暴力推翻政府,消灭少数精英,所以一向被各地总督府严厉镇压。”
“塔尔萨也有‘社会进步党’的分部,有人怀疑就在卡多夫学院。”
“因为塔尔萨近几年发生的官员刺杀案件,几乎都跟这个学校毕业的学生有牵扯。”
李铁听得脑壳疼,从包里摸出半块干硬的黑面包,一块儿一块儿地掰下来嚼。
李铁:“桌子上的东西,还有两样你没说,是不是跟第三个甚至第四个团伙有关?”
巴斯特也在揉着眉心:“确实还有一个,但,这就是最让人意外的意外。”
热妮娅:“这个链坠和这个布条,来自那个女人。”
“链坠上的花卉叫一年堇,是大陆上最平凡也最顽强的野花,石头缝里和矿渣堆上随处可见。”
“布条上刺绣的抽象符号,是一种只有女人通晓的文字,瓦妮莎秘绣。”
“同时使用一年堇标志和瓦妮莎秘绣的组织只有一个,就是姐妹会。”
温妮莎从宽大的袍袖里伸出另一只手,向李铁展示手指上带有一年堇标志的戒指。
“我,热妮娅·玛尔歌维莉·罗德埃兰,绿岭骑士团戒律修女。”
“姐妹会誓约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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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午餐的主要对象,是三十几个卖力干活的技术工人,所以驻地午餐一反常态,都是工厂区里备受欢迎的饱腹珍馐。
咸鱼面包,肉汁豆泥,牧人红茶,重油重盐三件套,量大管饱。
咸鱼面包,用肉蔻和大蒜调理过的猪油涂抹面包,夹上切成薄片的咸鱼、腌瓜和红葱。
肉汁豆泥,蒸土豆与煮豆子与牛奶一起搅打成泥,浇上咸肉和蜂蜜熬成的酱汁。
牧人红茶,加盐加奶加糖加姜粉肉桂粉黄油炒面粉。
工人们吃得兴高采烈。
海鸥之家出来的人们,吃得安静从容。
安静背后是选边站的如芒在背。
海鸥之家长大的姑娘和小伙子们,安静又快速地吃完,用面包块刮净盘子里的肉汁,就纷纷洗好餐具离开食堂,出去没事找事假装忙活。
热妮娅修女在感恩祈祷之后,极有修养地吃完工厂区珍馐美味,就到厨房里找到外强中干的德尔女士,拉着她的双手温婉谈心,耐心布道。
掌管厨房的德尔大姨今天纯粹是出于激励工人们下午工作热情的好心没有一点针对饮食朴素口味清淡的热妮娅修女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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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会是一个历史非常悠久的组织,粗略一数也有几百年。
最早,是循理派教会中一些心存慈悲的女性修士,她们在长期战乱的地区建立了一些修女院,专门收容在战争中失去依靠的女性和儿童。
通过院长们的不懈努力,这些修女院的慈善行为得到循理派女性长老和绿岭骑士团的帮助,成为唯一受到各个神权国家认可,可以在各国交战时,通行战场救助伤员的组织。
只要绣有一年堇的白色旗帜,在战场上展开,修女队伍周围一百米,就是绝对的安全领域。
上一刻还在舍命拼杀的敌对士兵,下一刻就能在同一辆救护马车上调侃对方肾虚手软。
但现实不是摆拍,总会存在难堪的污点。
无国界的善行背后,光照不到的人心暗处,修女院被匪徒纵火淫掠,修女救护队被溃兵侵犯和杀害的惨剧也时有发生。
很多恶意加害,甚至来自刚刚被她们救助过的对象。
尤其是在不同信仰的纷争之中,异教徒会完全无视这种纯粹依靠善念传播的默契。
当姐妹会的五瓣堇花旗,在战地飘扬了几十年后,当感召力最强的第一代修女院长们相继陨落,继任者因为不同理念,带领各自的从者分道扬镳。
一支以循理会修女为主,依旧信奉“贞洁”、“简朴”、“服从”的修女誓约,圣母到底,坚持对世俗的奉献、感化和救赎,坚持以德报怨。
一支以绿岭骑士团的医护修女为主,她们对神的信仰依旧坚定,但修女誓约开始向骑士戒律靠拢,在继续慈善事业的同时,开始学习骑士的技能惩恶扬善。
一支以接受过修女院救助的女性和儿童为主,保持了一部分的修行生活习惯,但蜕变成了一个激进的复仇组织,仇视一切卑劣男性和军纪败坏的士兵,喜好私刑。
一支以历劫余生的修女和普通女性为主,放弃誓约和信仰,完全黑化,不择手段的渗透权利,控制权贵,以各种各样的角色寄生在贵族生活里,一个宿主塌了再换一个。
四个分支之间的观感微妙而复杂。
依旧都以一年堇为标志,依旧都自称为姐妹会,也依旧都乐意援护弱者。
除了“奉献”和“戒律”两个分支,她们之间互不承认,也互不评判,各行其是,各有发展。
“奉献”和“戒律”默默承受着“复仇”和“寄生”带来的污名。
“复仇”和“寄生”也为“奉献”和“戒律”顺手清理视线所及的侵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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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遭受修女布道和烟瘾发作双重折磨的德尔女士,终于听到期待已久的结束颂词,巴斯特也刚好结束有关姐妹会的讲古。
李铁一边掰着黑面包,一边整理自己的思路。
五号仓库是未知势力用血咒传闻维护多年的秘密换装交易场。
五号仓库出来了一个疑似姐妹会成员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爆炸案嫌疑人。
姐妹会的四个分支中,“复仇”只是喜好私刑,对刺杀政要与恐怖袭击并无兴趣,“寄生”更是没有诉诸公共暴力和走私货物的记录,更多是挑动宅斗和阴谋。
现有的任何一个姐妹会分支,都不搞刺杀,更不会在一次刺杀里不顾路人死活。
“热妮娅,你之前说,那个昏迷的女人,准确的拉下了海鸥之家地下的求救机关?”
李铁看向刚刚从厨房走来,面色温婉内心是个狠人的热妮娅问道。
热妮娅:“是的,表面上那个求救机关和流沙机关没有区别,但熟悉瓦妮莎秘绣的人伸手一摸,就能感觉到不同,因为瓦妮莎秘绣是以盲文为基础创造出来的。”
李铁:“那个布条上传递的信息是什么?”
热妮娅:“前往地道的时间指令。”
李铁:“热妮娅,你之前最大的担心,是海鸥之家地下的地道被人随意渗透利用,牵连到海鸥之家的孩子们,现在已经证实这是个爆炸导致的意外。”
“下水道里的痕迹已经打扫干净,坍塌的洞口重新封闭。唯一知情的幸存者,掌握在我们的手中,可以说爆炸案已经与我们毫无关系,海鸥之家依旧是安全的。”
“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剩下的事情,是彻底探索地道杜绝隐患,还是拉下机关,把这个古老的隐蔽所彻底掩埋。”
“至于那个女人和五号仓库、邪教疯子,以及反动政党的关联,反正人在手里,想问就问,不想问,就按照姐妹会自己的规矩处理。”
“一个炸死了那么多过路人的嫌疑犯,还会继续得到神的庇护吗,热妮娅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