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杂色的世界

林语堂6岁启蒙,父亲把儒家的经典著作当作小和乐的启蒙读物。

一到假期,林家就变成一座别具一格的家庭学校。清晨起来,小和乐与兄弟们一起担任打扫庭园和屋子的工作,还要从井里汲水注满水缸,再浇灌菜园。早餐后,摇铃上课。林至诚亲自教子女读“四书”、《诗经》、《声律启蒙》、《幼学琼林》等。

那时,闽南一带流行一部康熙年间的刻本《鹿洲全集》,著者蓝玉霖是福建漳浦人,号鹿洲。林至诚十分崇拜蓝玉霖,所以给第二个儿子取名玉霖,并把《鹿洲全集》作为子女读书的教材,还规定子女们都要背诵其中的《清漳赋》。林语堂在父亲的“家庭学校”里接受了国学的第一课,传统文化的各种精华和糟粕,鱼龙混杂地渗入了林语堂的思想意识。

1905年,林语堂10岁。望子成龙的父亲不满意坂仔教会办的铭新小学的师资和教学方法,唯恐因此而危及孩子们的远大前程,所以决定让林语堂三兄弟到厦门鼓浪屿的教会小学住读。

林语堂在厦门鼓浪屿念完小学就进入厦门寻源书院,那是一所教会办的中学。林语堂能在这种免收学费又免收膳费的教会学校就读,从经济方面来说,对于一个穷牧师的儿子,无疑是最佳选择了。

寻源书院的美国校长毕牧师对中国学生的管理十分苛刻,不准学生们出去买宵夜的点心。他把校长室设在正对楼梯口的房间,就是为了便利监视学生的行动。

这种办法怎么难得住调皮捣蛋的林语堂呢——表面上,学生们经过校长室门口时,无人携带食物,但是,宿舍里的寄宿生却照样经常吃宵夜。原来,在林语堂的策划下,学生们先用竹篮子把买回的东西从窗口吊上楼去,再故意空着双手大模大样地从校长的房门口经过。

教会学校寻源书院竟然禁止学生读课外书,而且不准学生看中文报纸!这是天性自由的林语堂所不能容忍的。从早晨八时至下午五时,把学生关闭在课堂内。凡在校内看课外书,或在课堂里交换意见,皆是罪过,只许学生静坐室内,任凭教员摆布。林语堂认为,这完全是浪费时间。若干年后,成了名的林语堂曾不断攻击现行教育制度的弊病,他对教育制度的切齿之恨,最早来自教会学校里的切身经历。

作为反抗,林语堂偷偷地看自己所喜欢的书,他说:“上课和不上课的分别是,在假期,我可以公然看书,而在上课的时候我只好偷偷地看书。”同时,他还用作弊来报复不合理的教育方法。以林语堂的天资,应付学校的考试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他是以第二名的成绩,从中学毕业的。对他来说,只考书上的那点儿内容,实在太容易了。可是,他的同学们是绝不会同意这种“太容易”的说法的。

出自反抗和好奇交织在一起的逆反心理,他经常出点子,带头作弊。为对付“背书”,他和同学们别出心裁地创造了一种智力型的作弊法。林语堂曾得意地介绍了他的“杰作”:

我们捉弄老师的鬼办法之中,有一件是背书的事,很好玩儿,每个学生都很得意。我们当年都站在走廊下等候,有的人被叫进屋去背书,通常是在两页到三页之内。他背完之后,就以开门为信号叫另一个人进去背,他做信号,表明要背的那段文字是在前一半或后一半,由于把门开三四次,别人就知道要背的是哪一部分了。林语堂:《八十自叙》。

这个学业优异的孩子却常被经济上的贫困所折磨。

家里每星期给他一枚铜圆的零用钱,主要是供理发之用。一枚铜圆在当时可以买一个芝麻饼再加四粒糖。一个正在发育的少年,通常都有惊人的食欲,林语堂也不例外。所以,那时他特别馋嘴。遗憾的是,一枚铜圆的经济实力,使他唯有减少理发次数,才有可能实现吃一个小芝麻饼的愿望。而为了一碗廉价的素面,他不得不万分虔诚地祈求上帝的恩赐:在鼓浪屿的海边,他紧闭双目,默祷上帝让他交好运,赐予他拾到一只角子的机会,默祷后睁开眼睛,不见上帝赐予的角子;再紧闭双目,更真诚地祈祷,再睁开眼来,仍不见角子;林语堂不死心,又再三闭目祷告,仍然没有感动上帝……他失望了。

世界是杂色的,生存于这世界上的各种文明自然也是杂色的。到厦门上学之前,西方文明对林语堂来说是美好而又神秘的。在坂仔,林语堂一家都叹服于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但林家所能接触西方文明的唯一渠道,便是外国传教士和他们所带来的书报。在厦门,林语堂才真正耳闻目睹了西方文明在中国存在的最有力的一种方式:战舰上的水兵和大炮。

林语堂把自己在厦门所见到的外国人分成三个类型:传教士,穿着清洁无瑕和洗熨干净的白衣,林语堂对他们有本能的好感;酗酒的外国水手,在鼓浪屿街上狂歌乱叫,令林语堂恐慌;头戴白通帽的外国商人,坐着四人抬的轿子,对中国的赤脚顽童随意地拳打脚踢,使林语堂讨厌。

平时,外国人在俱乐部里打网球、喝咖啡、吃冷饮,由中国男仆伺候。林语堂常和街上的儿童们从围墙的穴隙中窥视里面的活动,这才是名副其实的看“西洋镜”哩!

俱乐部开舞会时,寻源书院的学生常常立在窗外,观看里面的男男女女穿着晚礼服,翩翩起舞,这使初来乍到的林语堂瞠目结舌。

1912年,林语堂毕业了。毕业后,怎么办?当然要上大学!

上什么大学?当然是圣约翰!这是父亲和哥哥早就为林语堂设计好的前程。那一年,二哥林玉霖将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已经可以资助林语堂去上大学了。但是,家里的经济仍很拮据,因为自从几年前卖掉了祖母在漳州的房子之后,家里再没有可变卖的祖产了。事到临头,父亲算了又算,还缺少100块大洋。林至诚有一个富有的学生,只要开口,借100块钱是不成问题的。但他总觉得老师向学生借钱,难以启口,直到临行前,实在别无他法,林至诚才抹下脸来,硬着头皮去借来了这笔钱。

看到父亲为借钱而为难的样子,林语堂的心都快要碎了,他立志要以发奋成才来报答父兄们的养育之恩!

终于来到了圣约翰!这所圣公会办的教会大学,以它高水准的英文教学而名冠全国,它培养了中国的一代外交人才,是颜惠庆、施肇基、顾维钧等外交家的母校,所以,它在国际上享有相当的声望。1912年,当林语堂刚入学的时候,圣约翰也许没有意识到,这个牧师的儿子将为圣约翰的校史增添自豪的一页。

可是,林语堂却从来也没有盲目地赞扬过圣约翰,他对母校的褒贬,倒是持论公正的。他说,圣约翰“的确是学习英文最好的大学,而在学生们的心中,这也就是圣约翰大学之所以存在的缘故。虽然它是圣公会的,它对大多数的学生的秘密使命却是培植为成功的买办来做上海大亨们的助手。事实上学生英文的平均水准,并不超过一个买办的条件”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教徒》。

在圣约翰大学附近的苏州河,当年还没有受到环境污染,虽然说不上清澈见底,却也是个鱼虾藏身之地。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们常来此垂钓,可以捕捉到鳗鱼、鲫鱼和其他小鱼。但到考试前夕,平时热闹的河湾却冷冷清清的,因为学生们要为高分而拼搏,哪里顾得上钓鱼。然而,就在河湾最冷清的那几天里,常常有一个衣着朴素的学生,逍遥自在地悠然垂竿。由于竞争者减少,钓得的机会相对增多,所以每天都能满载而归。这个学生就是林语堂,他不愿让考试束缚自己的天性。

大学二年级结束时,林语堂大出风头。结业典礼上,他荣获三种奖章,同时又代表讲演队登台领取优胜的银杯。在同一典礼上一人四次登台领奖,创造了圣约翰大学的领奖纪录,轰动全校。

浪花总是沿着扬帆者的路开放的。林语堂轻易荣获高分的奇迹被传为美谈的同时,他在体育竞赛中取得的奖章也引人注目。这位校园明星与传统高材生的老气横秋、弱不禁风的面貌截然相反,他朝气蓬勃,文武双全。

林语堂是多项体育运动的出色选手。他既是圣约翰大学船队的队长,又是一英里赛跑纪录的创造者,而且还代表中国参加过远东运动会,几乎获得奖牌。他打网球、踢足球,还从夏威夷留学生根耐斯那里学会了打棒球的技术,是一名精于投上弯球和下坠球的垒手。

圣约翰时代的业余运动员生涯,为他造就了健壮的体魄,使他终身受益。林语堂在回忆校园生活时说:“我在圣约翰大学的收获之一,是发展饱满的胸脯;如果我进入公立的学校,就不可能了。”林语堂:《从异教徒到基督教徒》。

林语堂在中学时,最喜欢数学和几何,初入圣约翰,林语堂注册入文科是出于偶然的因素。直到大学毕业20多年后,林语堂已成为闻名遐迩的文学家,但只要一提到当年在圣约翰入学注册读文科的往事,他仍为那次历史的误会而感到惋惜不已。甚至还说:

至今我仍然相信我将来最大的贡献还是在机械的发明一方面。……我仍然相信我将来发明最精最善的汉文打字机,其他满腹的计划和意见以及发明其他的东西可不用说了。如果等我到了50岁那一年,那时我从事文学工作的六七年计划完成之后,我忽然投入美国麻省理工学院里当学生,也不足为奇。林语堂:《林语堂自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