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会馆夜叙,话不投机

光绪二十年(1894)公历4月28日,张謇搬进北京南通会馆的第四天的夜晚。

在南通会馆内,新科状元张謇面对一拨拨来访名流,却无悲无喜,依然只关注着自己手中的书。面对旅京乡人欢喜家乡出了状元,要为状元公大摆3天宴席等邀请,他也依然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的锦绣不是他的似的。张謇的表现让他的随从张起无法理解。

张謇在科举之路上跌跌撞撞业已20余年。他的心早已归于平静,甚至于本就没有这些念想,更何谈夺魁的喜悦呢?

在夜色渐浓之时,张謇送走最后一批贺客之后,依然毫无睡意,便到了小院里,挥笔作书。

忽听门外有仆从禀报,说是有一位海关兵备道的袁道台前来拜访祝贺。张謇豁然想起旧识袁世凯的名字,转身便吩咐张起:“迎他进来!”

而此时张謇的心中五味杂陈,脑海中浮现的既有恩主吴长庆朝鲜平乱回国述职时,却被李鸿章斥责的场景,又有袁世凯依附李鸿章,背弃叔长吴长庆,与其割袍断义的景象。

不多时,一个身材短小、目光狡黠的官员与他的幕僚便到了眼前。只见他身着三品武官官服,气势凛然。张謇于前而立,只见那人一步上前长揖躬身道:“学生袁世凯喜获师讯,特来恭贺。”

张謇拱手回礼,淡淡说道:“慰亭兄言重了。”看到斯人,过去种种涌上心头。张謇以为袁世凯此来,无事献殷勤,不喜之感愈来愈浓。

张謇问道:“慰亭此间重任在身,此来我甚以为谢。是否另有他事,还请直说吧。”

袁世凯满是尴尬,打哈哈道:“老师勿怪,学生此来是领李中堂的钧旨。中堂大人十分欣赏老师,数次称赞老师文骨气节,意欲聘请老师于高第。”

张謇听罢,心中不齿。不待姓袁的他言,便讽道:“慰亭,这二三年难怪官升得忒快啊!”

袁世凯尴尬言道:“老师取笑袁某人了。”

张謇再道:“慰亭既入李门,可还记得当年吴军门待你如何?你可想到当年你从一个冒昧投军之客,破格协办营务,3年不到,便成了五品管带副营。庆字营中随吴军门血战江淮、出生入死的老兄弟里,可有一个如你这般飞黄腾达?”

听了张謇提起吴长庆,袁世凯立身高声说道:“军门重恩,袁某至今铭记于心。”

可是,张謇不为其轻言所蒙蔽,直道:“好一个铭记于心,你当年背弃军门,转投李府,暗中还诋毁军门,这就是你的‘铭记’吗?!”

袁世凯恼怒张謇迂直,只好另转话头说道:“老师,李中堂乃北洋大臣,太后信任之人,多少人想列入门墙而不可得,您可得三思啊!”

张謇闭眼不语。

袁世凯趁机又道:“您若于李中堂处参赞一二,学生相信您必是前程锦绣。何必与翁中堂南清流一派为伍,有职无权,空发议论呢?”

张謇见袁世凯如此说道清流,十分不悦,双眼一睁,怒道:“慰亭,道不同不相为谋。吴军门之事,历历在目。李中堂位高权重,云影随从者多,非我所能比。”

袁世凯眼见张謇拒意明显,便只能尴尬地说道:“老师,既然您意已决,袁某也就不多费口舌了……但是,我来之前,李中堂有一事相嘱,请您务必应允之。”

张謇心中不快,便道:“何事?”

袁世凯言道:“事实上,中堂对老师的《朝鲜善后六策》十分认可。只是因日本明治维新20多年来,国力日昌,且从其天皇到国民节衣缩食建设海军,如今实力已不在北洋水师之下了。近十多年来,倭寇在台湾、朝鲜屡屡挑起事端,就是要与我朝在亚细亚一决雌雄啊!北洋水师自正式建立6年来,无一新舰。炮舰不利,何敢轻言开战?”

听到此,张謇激愤道:“泱泱中华,岂可为倭人所欺?李鸿章主管洋务多年,却不如起步更晚的日本国,这难道不是他任人唯亲、不思进取之故吗?”

袁世凯又道:“老师,中堂实亦有苦衷难言啊。眼下太后六十寿诞,国库空虚,朝廷又得修园子,海军大笔经费无处开销,且处处为朝堂满臣所滞,如今北洋保存已属不易了啊!”

张謇道:“既是如此,李中堂大人于我一寒士,又有何事相托呢?”

袁世凯趁机说道:“中堂以为,老师明日入宫谢恩时,但谈风月,不议国事,可乎?”

张謇笑对:“中堂大人亦惧我一书生乎?”

袁世凯赔笑道:“恩师说笑了,李中堂曾说他偶染风寒,只消看看翁门的奏章,便能汗流浃背。此足见清流谏言之威矣!”

张謇眼见话不投机,不屑应付,便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

袁世凯大喜道:“如此甚好,老师,袁某话已带到,告辞了!”

张謇一挥手,眼见袁世凯出了厢房,依然端坐不语。他内心深知袁世凯此来的种种因果。然而以自己的性子,眼见国家日衰,面对当朝诸公却依然我行我素、粉饰太平的场景,心中怎会平静?国势日衰,外邦欺侮甚重,当此我辈去旧革新之时,岂可为威权所压呢?李中堂也好,翁中堂也好,我等读书之人且以家国苍生为念,岂为个人利害所左右。

主意已定,张謇便为明日陛见打起了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