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宗庙,公子丰依然还有些懵懂。
他一个十五六岁的孺子,上午还在辟雍习射,怎么下午就成了预备中的周邦内史、聘密须使了呢?
不仅如此,他还得了一个意料之中的名字:季丰。
按周邦的习惯,男子于二十岁时行冠礼,并由宗长取字;如果有封爵、联姻或任事的需求,也可以更早一些。而这个时代的“字”,还没那么多花样,一般就是简单的排行加上原名,例如他排行为末,名丰,那么就是“季丰”。
取字之外,如果他受封立宗,成为大宗近支宗族的宗主,就会被尊称为“季丰父”;如果邦君慷慨,提前给了他一块采地,例如西南边的呈邑及周围地方,那么他就是“呈季丰”或“呈季”;如果周邦受命,他升级成为了畿内侯伯,就能成为“呈伯丰”;再如果他被哪位不长眼的周王钦定,成为执政卿士,就会被称为“呈公丰”。
周人重亲重旧,大部分时候,都是按亲属关系的远近来任事、分封,的确可能会出现不长眼的王。例如刚才这位,后世被称为“王季”的邦君,难道就看不出,他季丰只是一个想当咸鱼的未冠孺子吗?这么快就给取字并任事了?
季丰又回想了邦君刚才的言语:“孺子不可任事。事急从权,且先赐爵弁、纁裳、纯衣,取字为‘季丰’,择日命为内史、聘密须使。待出使回返,再于宗庙行冠礼,加缁布、皮弁之冠。”
冠者,礼之始也。周族的冠礼,共有三道:爵弁是礼冠,意味着可以受爵受职,拥有治民理政的权力;缁布冠是丁冠,意味着成丁,可以婚配;皮弁为武冠,意味着可以参与戎事。
三道加冠程序之中,爵弁本为最后一道,而他却是反其道而行。
邦君还说,让他不必再回辟雍,这几天先准备一下。但他不知道要去准备什么,越想反而越多了些无法外道的忧心。
他原本以为,行冠礼还有几年的时间,之后才会担任一些职务,至少在这期间,不用担心会影响到什么,大可以放松一些。却没想到马上就要受职,还是内史、聘使那样的重职,要去和密须那样的大邦打交道,身负着结好他邦的重大使命。
他不知道如何去完成,更不知道在这个阶段,到底该不该去完成它。
信步而行,不知不觉间,季丰又走到了太史寮东厢的寮署。这里是右史叔襄办公之处,也是前段时间他来得最多、最为熟悉的地方。
觉察到这一点时,季丰刚想离开,却已经被偶然抬头的叔襄看到,立刻令他进去。
季丰只好走进寮署,轻车熟路的坐在了叔襄对面座位。叔襄皱起眉头,严肃的问道:“子丰,你不是在辟雍吗,怎么就回了宗宫?自己逃回来的?”
“三兄误会了,”季丰连忙解释,“是君父有召,不得不回来。”
“我料亦必如此,”叔襄揶揄道,“我听说,前几天你在辟雍,玩得挺开心。”
季丰没有回答,努力露出了一个笑容。可因为心里有些顾虑,他的笑容颇有些勉强。
叔襄自然看得出来,叹了口气问他:“是因乐诗之事,被君父斥责了么?还是附加了什么惩罚?我这就替你去和君父说说,实在不行,还可以拜托长兄。”
“没有没有,”季丰只好实话实说,“君父有命,赐爵弁、纁裳、纯衣,取字‘季丰’。”
叔襄闻言一愣:“这是好事啊!说明子丰你得到了邦君的认可……赐爵弁,那马上就会赐田受职,为兄当为你贺之。”
“我只觉得,心情有些沉重。”季丰叹道。
“……如此,倒是为兄失之浅薄,”叔襄思索片刻,恍然点了点头,“赐田受职,不仅是荣赏,也意味着责任,须当负重而行。你现在能体会到这一点,甚善。”
季丰知道,这位三兄是理解错了。可他真正的顾虑,如何能够坦白呢?
于是他起身告辞道:“谢三兄教诲……我先回后寝换一下着装。”
“是该去换一下,”叔襄微笑道,“记得先换装了再去见从母,不然你这一身射装,让从母看见了,也难免会怀疑你,是不是从辟雍偷跑回来的。”
季丰点了点头,向叔襄一揖而别,径直往后寝而去。
回到东院西厢房的住处,阿蘋居然难得的不在,季丰只好自己找了一套常服,换下后去拜见从母季任夫人。
季任夫人看见他,显然颇为高兴,问清楚说是奉君父之命回来,这几天都不用回去,她更是开心。而闲聊之余,难免又拿他写的那首乐诗打趣,说他是不是被谁家的女子看上了,然后有了写这“真是我的好夫君”的灵感。
我连宗宫都不怎么出,能接触到谁家女子呢?除了从母诸侍女,就是阿蘋……季丰有点心不在焉,努力和季任夫人继续聊了一会,又说了些辟雍发生的趣事,然后随意的问道:“从母可知,阿蘋去哪儿了?我在住处没看见她。”
“阿蘋啊……她父亲来京邑了,我让她去见见。”季任夫人说道。
这倒是难得。季丰知道,阿蘋的父亲是膂族小宗的族长,隶属于太史伯单父的眉邑,很少会到京邑来。
“是该让她见见父亲,”季丰笑着说道,“从母请安坐。我有点烦闷,也出宗宫走走。”
“嗯,去吧!”季任夫人点了点头,还体贴的帮他找好了原因,“你离开辟雍这么久了,再去难免会不习惯,去散散心也好,别回来太迟就行。”
季丰含笑应下,辞别了这位从母。
……,……
半个时辰之后,季丰出现在了北岗,站在生母仲任夫人陵墓的祭台前。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到了这里来,也许是前身的一点执念在指引?而到了这地方,季丰的心情居然真的平息了很多。
躺到那片向阳的山坡,坡上依旧一片绿意,更胜于之前守孝那会。而远处的南山依旧横亘西东,一如三千多年之后那般雄伟壮观。
这样静静的躺了好一阵,季丰开始怀念之前守孝的日子了。那会他虽然没有和长兄、三兄、从母、阿蘋、贞眉诸人熟悉,比现在少了很多亲情,却也相应的少了很多的羁绊和顾虑,可以很超脱的看着风云变幻,看着云卷云舒。
而且,那会他初来乍到,很多事情都觉得新奇,现在却开始有些沉重,仿佛自己身负着不少人的命运,例如说已经身祭的仲任夫人,例如说逝日将至的邦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