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国是王畿周边的大国之一,南依大河,北枕太行,虽然面积有限,却大部分是富饶的丰水原地,国力颇为强盛。
这一国与大邑商的关系向来不错,其东境甚至已越过南甸,探入到王畿之中。
大邑商在此设置有南五羁馆,附近建有枼(yè)雉(zhì),驻有戍卫,枼雉与大陆泽之间,南四羁馆所在的“泞”地一带,还设置了猎苑,以及军队驻扎的“泞趀(cī)”,凡商王春狩,一般就会前来这边。
今年亦是如此。两日后伯籍父一行人才刚入住南五羁馆,就从羁长口中得知,大王前几天刚率领着部分重臣,以及多射卫、多犬卫、多马卫等亲卫,自王邑前来泞地射猎,附近枼雉的部分戍卫已经前去扈从。
伯籍父当即脸色微变,邀贞眉进到他的住室,叹息着说道:“果然还是现拙了。商王就在泞地的猎苑春狩,而且他今年才四十多岁,哪像是会生病的状况啊?”
他们周邦自家的邦君,都有五十五岁了,还连年暴露于野、远道征伐呢!
贞眉却是很镇静:“左卜有言,我尚未效命王室,名既不正,不会苛求结果,只看贞卜之手法即可。”
“话虽如此,若结果也能符合,岂不更佳?”
“师兄是关心则乱,我须得谢谢这番心意,”贞眉微微一笑,“然师兄不必如此。这位左卜和夫子同宗,想必家风也差不多,我秉承夫子的教诲行贞卜正道,或许正得其心……师兄不是说这位左卜人物难得么?是否属实,就看他后面如何待我。”
“正如你所言。这位左卜,确实有大人的几分正直风范,”伯籍父想起之前和巫重的交往,心中也渐渐放心下来,却难免有另外一番感触,“只是,邦事加上家事,公心夹杂私心,哪能如市井之交那般自在?”
虽然夹杂了不少利益关系,但这整个谋划,伯籍父觉得还是很有希望的。贞眉这么优秀的贵女,以巫人这等低微的身份入贡,肯定会有更高的诉求,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在大邑商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商王身边有一个群体,名为“小臣”,起初是商王本人的侍从奴隶,让他们处理一些生活事务,例如管理食盐的卤小臣,管理美酒的鬯小臣,管理香草的郁小臣之类,有些尚且不免成为人祭的祭品,一祭就是“小臣十二”、“用鬲小臣三十”。
到了后来,小臣们的职权不断扩大,出现了管理贮库的小宁臣,管理粮库的小廪臣,管理春耕的小籍臣,管理秋收的小刈臣等,另有一些出使邦国、巡查边境甚至领军出征的临事任命,也由小臣担任。
于是,不少身份高贵的人,为了获得重用,不惜主动成为商王的小臣,与昔年的侍从奴隶们为伍,其中还包括一些王族近支。
时至今日,这些小臣们,早已成为大邑商最重要的官员团体之一,其影响力之大,足以和号称“多尹”的诸族宗长们抗衡,不少人获颁祭器,受赐田邑,乃至出为诸侯。
也有些人本身是各宗族的庶子,成为商王的小臣后,借用王权夺得本宗族的宗尹之位,在“多尹”之中为商王扩大影响力。
有如此多的先例在,伯籍父觉得,巫重完全可以理解周邦的这番谋划。
“只是,要委屈贞眉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叹息道。
今天面见左卜,贞眉的表现非常出色,既体现出了身为巫人的态度,也充分展现了自己的素养。其处事之冷静,足可令伯籍父自叹不如。
但这会贞眉提醒过伯籍父,想起左卜赠予的那枚绿松石坠饰,却发现了某一处的疏忽:“师兄,我在想一件事情。”
“何事?”伯籍父连忙追问道。
“适才羁长说,商王前几天刚率领部分重臣前往猎苑。提到的这部分重臣,左卜会不会也在其中?”贞眉缓缓的说。
伯籍父想了一下,这还真有可能:“商王春狩,必定会有神职跟随。诸神职之中,太卜须在王邑留守主持,能够跟随的,最有可能就是左卜了。”
“那左卜为何又突然离开商王身边呢?”贞眉继续问道,“看这位的行程,是要南下渡河?然则所为何事?”
两人不约而同的陷入了思索。
左卜离开商王的春狩行列,渡河前往大河之南,这肯定是有要事的。那大河之南有什么?南土诸邦,铜料宁库,废弃王邑……有哪些需要大邑商的左卜亲自出面?
“今年是商王十一祀吧?”贞眉忽然问道。
“是的,”伯籍父点了点头,继而也反应了过来,“祷于山川?”
作为巫景的女婿和生徒,两人都从他口中听说过祷于山川的故典。这个故典,起于巫景先祖巫咸,乃巫氏家族极大的荣耀。
甚至可以说,只要大邑商还在,祷于山川之制还在,巫氏家族就一定不会被埋没,一定能在大邑商的权力中枢获得一席之地。
“只能是祷于山川了,”贞眉肯定的说道,“左卜和夫子同为巫咸之后裔,时间也大致能对得上。”
祷于山川并无一定的时间,需要经过两道贞卜。一为祭祀之贞,贞卜祷于山川本身是否有吉;二为往来之贞,贞卜使者在这个时间段是否适合出行。两贞皆吉,使者乃出。
依据故典的记录,春季出行祷于山川的虽然少,但也有过先例。
如此,巫重的行程算是被两人弄清了。以贞眉之沉静,这会亦不免与伯籍父相视而笑。
身为贞人,有时候凭借的不仅仅是龟甲,也不仅仅是严格的贞卜规范,还有广阔的见识、敏锐的眼光和缜密的推理。
伯籍父笑过之后,却有些遗憾,也有一些感慨,向贞眉说道:“左卜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回返王邑?原本以为还有叙谈请教的机会,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如此遗憾之事,左卜居然未露一丝口风,也是身负重职、难得自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