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的二月,是一个非常美丽的时节,广袤的田野上生机盎然,触目皆是绿油油的黍苗,微风过处,碧波荡漾,宛如一幅优美的画卷。田野之间,散布着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阡陌,分割出一块块的黍田,一些族民就在黍田间忙碌着,将整幅画卷点缀得更加生气勃勃。
除了阡陌,还有干道,宽达三丈,可容两车交错而行。而驰道甚至更宽一些,从京邑出发,穿过大片的黍田,径直通往远处的山岗。
那是邦内周族的宗陵所在。
诸夏各族的墓所,一般设置在邑外郊野的河道边上,邑居于东,墓居于西。周族早年也是如此,古称为“姬水”的漆水附近,如今还遗留着北迁豳(bīn)地之前的一些墓葬遗存。
但在豳地那些年,族人所定居的泾水河谷不时会受到山洪的侵袭,这让族人改变了习俗,宗家和一些近支小宗,渐渐地将墓所设置在了邑之北、山之阳的丘陵地带,称之为“宗陵”,以远离水患,避免先人的安宁受到打扰。
至于这片黍田,也有名字,叫做“祖亩”,乃是周族公用,由族内各宗分别派人耕种,称之为“助”,即为先祖出力;田中的收成称为“租”,即先祖之禾,用于祭祀先祖,以及供养山岗上的宗陵支出。即使身为邦君的周侯,也会亲自下地耦(ǒu)田,为族人示范。
十八岁的仲盈坐在车上,望着远处山岗上的一片苍翠,若有所思。她是当今周侯的次女,名盈,前年完成笄(jí)礼,取字盈母,出嫁到了申方,被称呼为“周仲姬盈母”,简称“周仲姬”、“仲姬”,而周邦的族人这边,则是尊称她为“申姬”。
她此行的目的地,正是山岗那边的宗陵。
和她同车的,除了从申方带过来的御者,还有跪坐在御者左侧、和她并肩的贞眉。
贞眉是周邦当今太史伯单父的次女,出生时自家的眉邑恰好落成,遂被父亲命名为“眉”。长大一些后,她去供奉先妣的閟宫服事,又拜了南宫的巫景为师,学习贞卜之道,成为主持閟(bì)宫的贞人,于是得到了现在这个敬称。
太史伯单父是仲盈祖父、先周侯公亶(dǎn)父亲侄,于当今周侯为堂弟,贞眉比仲盈小一岁,于她为从娣,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因此她倒不用管什么敬称,只称呼她的小名“眉眉”;贞眉也不会和她客气,向来是称呼她“盈姊”,正式一点就叫“仲姊”。
此外,车上还有贞眉的侍女阿蘋。她坐在御者右侧,也是车舆最右边的参乘之位,手里捧着陶鬲(lì),还有一具铜卣(yǒu)放在膝前。
虽然御者的水准不错,但驷马的重车走在道上,难免有些震动。每当这时,阿蘋就努力稳着陶鬲,身子也跟着大幅摇晃。
看见她这颇为辛苦的样子,仲盈诚挚向贞眉谢道:“眉眉,这段时日,烦劳你照顾子丰了。”
子丰是仲盈的幼弟公子丰,还没有行冠礼,长辈和年长的兄姊称他为“子丰”,仆人侍女们就称他为“公子”。
“盈姊言重,”贞眉也看到了阿蘋的模样,却是笑了起来,“邑中去北岗不远,平常阿蘋抱着陶鬲过去,比现在乘车还轻松些。”
“不仅仅是送餐的事情,”仲盈道,“我听说,子丰刚去宗陵那几天,你每天都要去探视,看他康复的情形,还要调配草药,熬煮好了送过去。”
“子丰抱病为夫人守孝,用心可嘉。近日所见族人,俱是心怀感叹,口有赞辞,我这个做从姊的也很赞赏,”贞眉叹了口气,“再者,此事前前后后,我既然参与其中,自当尽责。”
……,……
夫人指的是君夫人仲任,周邦的主母,也是仲盈和公子丰的嫡亲母亲,半个多月前刚刚过世。
至于贞眉说的“参与其中”,仲盈也自从母季任那听说了一些。
今年年初,幼弟公子丰在辟雍习射时,为了跟上灵沼边的一只大凫(fú),不慎从高台上的射亭边摔下去,就此陷入了昏迷。
接下来的一整个月里,他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每天只能灌下少量黍糜和肉汤,勉强维持着性命。宗宫的太卜几次来看过,都没有什么办法,三次贞卜的结果也都不吉利,显见得无法挽救回来了。
这是一件很可惜的事,甚至非常残酷。公子丰只有十五岁,还没有成年,去世叫做“中殇”,按照族制,去世不举哀不服丧,不能入公墓更别说宗陵,不能使用棺椁(guǒ)和陪葬品,之后也无法享受到宗族的任何祭祀。
父亲周侯常年在外征伐,母亲平日最疼爱这个幼弟。她没法接受这个结局,于是又去供奉先妣的閟宫诚心贞卜,而贞眉正好负责这件事情。
贞卜的过程不为人知,贞卜的叙辞、命辞、占辞等,贞眉也无从外泄。
只知道母亲从閟宫回来,就驾着轻车,带公子丰去嫄水边许愿。
这条以先妣姜嫄的名字命名的小河,发源于周族豳国故地,向南流入周原东北,据说是她感生孕育先公后稷的地方,有上帝留下过足迹,自为神异之处。
等到从嫄水回返,公子丰真的苏醒过来了,身体也日渐康复。而母亲前往閟宫,侑祭谢过先妣后,就开始断水绝食,八日后离开人世。
这件事情连贞眉都没想到,难得的透露说,没想到君夫人居然下了这么大的决心,要以身相代救回幼子,贞卜时可一点都没提!
事已至此,包括代掌邦事、邦政的长兄世子昌,都只能接受上天降下的这番眷顾。
他派出传递讯息的臸(jìn)者,给征战在外的父亲汇报了事情的始末,给外家的挚国送去消息,又联系了姻亲申方,请申公允许仲盈归宁奔丧。而母亲的丧事,也按照她自己的遗愿,立刻排上了日程。
丧事如期结束了,公子丰却似乎接受不了母亲去世的事情,精神一直恍恍惚惚。好在他终于恢复了过来,却又坚持要前往宗陵,给母亲结庐守孝。
按照邦制,守孝之人只限于大小宗子,包括邦君、邑君、乡大夫、遂大夫等,而对象一般只有父亲。
这一邦制部分借用了大邑商的制度,自有其实际的道理。邦君、邑君、大夫等继任时,需要一段时间接受宗老的辅佐,熟悉和接手政事;而守孝这段时间,维持先父的治政之道,避免人亡政息,也是尽孝的一大方式。
给母亲守孝……邦君、邑君要是如此作为,那政事该怎么办?
至于公子丰,他还要回到辟雍继续习射,习御,习礼,习乐。如果耽误了,怎么有资格行冠礼?怎么有能力从戎从祀?日后怎么去参与邦事邦政?
然而公子丰却非常坚持,说他这条性命,是母亲换回来的,自与常人不同。即使不能守孝三年,也要以日易月,守足二十五天。
他的这番孝心,长兄世子昌大概也颇有感慨,很快同意了他的请求。不仅如此,他的“以日易月”守孝之举,也和受到上天眷顾的事情一样,很快在邦内传扬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