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辅嗣《易》行无汉学

讲了王弼注《老》,接着就该讲他以《老》解《易》——用老子思想解释发挥儒家经典《周易》。

还得从两句古诗说起,那是宋人赵师秀《秋夜偶成》中的句子:“辅嗣《易》行无汉学,玄晖诗变有唐风。”齐梁时期谢朓(字玄晖)的诗风发生了新变,已经有了唐诗的风韵,这与本书无关。与我们有关的是前一句:王弼的《周易注》流行以后,汉代的《周易》学就吃不开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汉代《周易》学的主流是象数派。众所周知,《周易》原是算卦的书,当然其中也包含着深邃的哲理。在《周易》中,用两条断线(- -阴爻)或连线(—阳爻)上下轮换叠合,可以得出八种不同的组合,叫作八卦(经卦)。每两卦再上下轮换叠合,又可以得出八八六十四种组合,叫作六十四卦(别卦)。每卦六爻,六十四卦共有三百八十四爻。这些卦、爻的图形,叫作卦象、爻象,它们对客观世界有某种象征意义。在每一卦、爻象下面,都有相关的说明,叫作卦辞、爻辞,可借以发挥占卜的结果。另外在推演的过程中,要用到一些具体的数字。汉儒就是利用这些象、数,来附会天地的阴阳灾变,国家的兴衰治乱,人事的吉凶祸福,故称之为象数派。它越来越走向烦琐芜杂,支离破碎。

王弼扭转了这种状况,把《周易》研究的方向,从占卜引向哲理,从象数派走向了义理派。

王弼用了什么方式,达到这种效果的呢?拿他自己的话一言以蔽之,叫作“得意忘象”。原来早在先秦时期,对于“言”“意”之间的关系,“言”是否能够充分达“意”,就存在着不同的意见和争议。《周易·系辞上》认为,“言”虽然不能尽意,但可以“立象以尽意”,即通过卦爻象来暗示、象征和表达意思。王弼注释《周易》,曾经写过一本《周易略例》,专门阐述对《周易》的总体把握,其中《明象》篇先是接过“立象尽意”的话头,然后对言、象、意的关系做了进一步的引申:故言者所以明象,得象而忘言;象者所以存意,得意而忘象。犹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也。这就是理解《周易》的方法:“得意忘象”“得象忘言”。这里的“象”指卦爻象,“言”指卦爻辞。

这种思想来自《庄子·外物》篇,连比喻都是那里的:兔网(蹄)是用来捉兔的,捉到兔就可以忘掉兔网;渔具(筌)是用来捕鱼的,捕到鱼就可以忘掉渔具。同理,语言是用来说明形象的,掌握了形象,就可以忘掉语言;形象是用来宣示意蕴的,明白了意蕴,就可以忘掉形象。

王弼还进一步发挥说,如果拘泥于言,而不是忘掉它,就不能得到象;如果拘泥于象,而不是忘掉它,就不能得到意。象数派就是如此,他们也只能走到这一步,因为他们是用《周易》来卜筮的,靠的就是卦爻辞、卦爻象,怎么能“忘”呢!也就是说,他们可以接受“立象以尽意”,却难以接受“得意而忘象”。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王弼尽黜象数,说以老庄。”是的,王弼注释《周易》,“忘象”之后所得的“意”,很多都属于老庄道家之意,如注《损卦》的“损益”二字说:自然之质,各定其分,短者不为不足,长者不为有余,损益何所加焉?意思是说,事物的自然本质,是天生就定下来的,短的算不上不足,长的算不上有余,人为的增减又有什么用呢?

这种思想来自《庄子·骈拇》篇,庄子在那里还打了一个巧妙的比方:“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野鸭的腿虽然短,你想给它接上一段,它就要害怕了;野鹤的腿虽然长,你想给它截掉一段,它就要悲伤了。这就是顺任自然的道家思想,认为任何人为的造作都是有害的,无论增减,无论用心好坏,都违背了事物的本性,都不合自然。

王弼对《周易》这种解释方式,就是所谓以《老》解《易》,即用老庄思想来解释《周易》。

就这样,王弼“忘象”“扫象”以后,创立了魏晋的玄学义理派,即不用卦象来占卜而用来发挥哲理。经过与象数派的长期论争,到隋朝完全占据了主导地位。王弼的《周易注》,成为唐宋科举取士的依据。《周易》本是儒家经典,唐代以后最权威的官方经书注本,却采用了玄学家王弼的《周易注》。不用说,是因为他注得好。又因为它是注释儒家经典的,所以影响比《老子注》大。

还要特别指出,说王弼的《周易注》流行后“无汉学”,不过是诗人的夸张,《周易》汉学什么时候也没有绝迹,直到今天。你看到街上拿《周易》算卦的吗?那就属于“汉学”的范围。当然他是不是摆着本《周易》唬人、蒙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历史也没有冷落何晏,他的《论语集解》可以与《周易注》并肩比美,也被收入古代最权威的儒家经书注本,流传至今。不管别人说什么,他们的成就,终难泯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