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葬礼

我是在二零二零年四月十日的下午五点钟得到了我的女友绪筱萱死亡的消息,这并不是一道正式的通知,而是我在刷朋友圈时偶然发现的讣告。事实上,我与她的恋情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人们大概都不知道我们认识,因而我自然也就不好意思去参加她的葬礼。进一步说,其实也没有道理去……

那天晚上一切都很安静,安静到我可以听清楚自己心跳的声音。慌张,恐惧,心脏每次的收合都使我更加不能入睡,而我也始终这样谴责自己:“作为男友,你应该再伤心一点吧?”

可我到底对于她的死本身没有达到应有的触动……

这让我想起了托尔斯泰的那篇《伊凡伊里奇之死》,甚至感到一种可悲的共鸣,自己心里居然还真在庆幸着:“绪筱萱死了,但幸好死的那个人不是我”。在受尽这样的折磨后,我也终于开始可怜她了,也就是在可怜她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好像离她的“生死”稍稍接近了一点。是离她的人生的“生死”近了一点,而不是离讣告所写的“因病不幸在家中病逝”近了一点。

“其实我和她也不算熟吧。”我幻想着在某个地方存在着一扇名为“死亡”的门,绪筱萱现在就在这扇门的后面,但我怎么也推不开这扇门。可我仅仅才尝试了几次,就突然反应过来了:“谁知道她在不在后面呢?”于是我又装模作样地推了几下,便扬长而去了。

我其实并不赞同人们常说的那句“人要向前看”。事实上,绪筱萱的死——我说的不是病逝——是应该令人驻足并且做出停留的,但这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我所操心的是,由于昨晚的失眠,早上醒来时已经是中午12点了,该怎么为自己的旷课做出合理的辩解呢?

在简单地吃过几块面包后,我独自走到老街上散散步,决定在想出合理的解释前得把下午的课也翘了才对。一路上,我沿着一条小溪向上游走去,过了城郊,来到一个小村子。村子里能见到的面孔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论是在门口椅子上坐着的,还是躬着腰杵着拐杖的,这里的每个人都丧着张脸在看着什么,仿佛在看着即将到来的死亡似的。而我最后一次见到绪筱萱时,她也是这样的面容。

那是一个傍晚,我偶然地看见她坐在一张长凳上哭泣。我没有惊动她,但她却先注意到了我。正当我想要离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带着哭腔问我:“每个人都会死,对吗?”

我愣了一下,确认到她只能是在问我后,我回答道:“每个人都会死的。”

“为什么要这样?”她稍稍安定了一点。

“因为人老了都会得病,然后就会病死。”

“不是这个……我说的是……人生的‘生死’。”

我不太理解,因而没有回应她,她却又接着问我:“你面对过吗?这样的‘生死’?”

“没有吧。反正我没在傍晚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哭过。”

“你混蛋!”

这句话她说得很模糊,但光从她的语气中就能知道她说了什么。我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便没在纠缠下去,悄悄离开了。在最后一次回头时,我看见她就是那样丧着张脸,浅笑着,孤独着,仿佛久违但又无奈地看见了什么。

“真是个怪人。”看着眼前这些老头,我不禁问自己当时有没有一刻地怀疑过她其实是看见了死亡呢?我加快了步伐,想尽量不去打扰这些“等死”的人们,但又不敢走得太快,担心这反倒成为了一种打扰。在这种快也不是慢也不是的煎熬中,我开始抱怨起了绪筱萱:那晚我好心在微信上为自己傍晚的话表示道歉,她却硬说我得补偿她。她问我最不希望她做什么,我嘴欠说最不希望她做我女朋友,她却满怀恶意地咬定了就要这样的补偿,还强调必须是“舔狗式”的男朋友。谁知没过几天我就多了个亡妻呢。

“真是出漂亮的黑色幽默!谁知道她有没有对谁说过这件事。我那天徬晚就不应该搭理她的,我不是知道她是学校出了名地喜欢恶趣味吗?我不是知道她曾经怎样骗了我一个兄弟的感情,最后却聚集起一堆人围着他,当众嘲笑说自己怎么会看上他这样的肥猪吗?她大概就是像传闻说的那样染了艾滋死的吧,她大概也没把那晚索要的补偿当回事吧?为她这样的人!这样的……!”

“先生,前方是出殡的队伍,请您止步。”

两个穿着西装的中年人突然拦住了我,我这才看见迎面正走来一支大队,远远地便可以听见他们的哭泣与哀嚎:“你走了让爸爸妈妈怎么活呀!”、“我从此以后就没孙女喽!”、“你拿我的命把她换回来吧!”……

我赶快让开道,站在路边,一同感受着他们的悲伤。随着出殡的队伍越来越近,阳光照向了那张由两人举在棺材前的黑白相片时,我才终于看清那正是绪筱萱的遗容。

再次看到队伍里每个人都哭得稀里哗啦,我才终于发现在绪筱萱最后的笑容中透露着一种与他们相反的释怀。这个坏事做尽任性了一辈子的人,是否也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学会了敬畏呢?人世间,每个人都会犯或多或少的错误,而绪筱萱在这里面也算是过分的那类。然而,当死亡切近之时,人与人之间价值还真的有那么大的差异吗?有些人老实了一生,有些人放肆了一生,但是对于死亡来临时的那种无人理解更无人分担的孤独来说,大概是没人造得了假的。霎时,我仿佛又看见绪筱萱的最后的笑容,那一点也不像这张遗照上的那样阳光灿烂。我暗自责备自己对一个死人还过于苛刻,特别是作为一个可能是唯一见识过本真的她的人,觉得总得有人去做一件队伍里的这些人都不会做的事情:

敲一敲那扇名为死亡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