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侯府邻近金明池,不过是背街,颇有闹中取静之意。宋制重文轻武,沿以为习,军士地位卑下,因此皆黥面为记,以防私逃。但是宋制又有“将门出将”之传统,名将公侯人家,世代领兵,出入朝堂,俸禄丰厚,身份尊贵,又远非寻常军士可比,是以金明池畔的神武侯府,门楼巍峨、庭院幽深,几乎独占了一整条街巷。小温侯交游广阔,常有各方人士前来拜访,盘桓数日甚或数月者都有,温老侯爷干脆将整个西园单独辟了出来,专门留给小温侯招待各路来客。姬家姐弟随小温侯入京,便是住在西园之中。
时当清明,西园的客人极少,姬家姐弟的入住,由此颇为温侯府中上下各色人等注目;更兼姬瑶花端庄秀丽,姬瑶光温文尔雅,气度举止,全然不同于西园平时来往的那些客人,于是这一住下来,温侯府的上百双眼睛,便齐刷刷地盯了过来,只是老侯爷巡边未回,夫人又住在大相国寺祈福,小温侯的两个弟弟也都被温老侯爷带去边塞长见识了,其他人碍于小温侯平日积威,虽然好奇心盛,到底不敢贸贸然跑到西园来打探。
小温侯自是猜得到他将姬家姐弟带回温侯府,会招来多少猜测,不过既然没人敢来探问,他也不想费心思去解释,更何况他心中那一丝丝飘忽不定的微妙感受,也是解释不清的。
令他多少有些惊异的是,姬瑶花姐弟面对温侯府的这般排场,反应似乎相当平淡,应对也极是自然,看来姬家姐弟的出身,很是不凡,姬瑶花说那尊无可估价的青苗玉是她家祖传之宝,并非虚言。
晚上小温侯来看望姬瑶花姐弟时,姬瑶光已经服过药,懒洋洋地躺在榻上,双眼无神,呆望着头顶纱帐,不知在想些什么;姬瑶花跪坐在榻边,将一方白布覆在他腿上,专心捏拿他双腿穴位,听见小温侯进来,抬头抱歉地笑一笑,手下不停,轻声说道:“请小侯爷稍候片刻。”
姬瑶花这一番捏拿,足有小半个时辰,不过小温侯坐在一旁等候,看着她熟练轻柔而又坚定有力的动作,鬓边微微飘拂的一缕发丝,以及额头隐隐渗出的细密汗珠,倒并不觉得时间漫长。
窗外春寒料峭,夜色深沉,细雨如丝,反倒令得房中更觉温暖安宁。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卫,即使暗自诧异于小温侯这般悠闲无事的等待,仍旧是一直站得笔挺,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务必不让任何动静打扰这一片温馨安宁的景象。
姬瑶花感觉到小温侯的注视,不觉暗自皱了皱眉。虽然她自小便习惯了自己姐弟二人所到之处必然会引来的关注目光,但是小温侯那种隐含灼热、落在身上如有实质一般的目光,仍是让她心中颇不自在。她心中这一点不自在,虽如微风轻拂,但是姬瑶光与她是何等的心意相通,已然有所察觉,眉头不觉便微微皱了起来。
姬瑶花推拿完毕,转到屏风后洗手之际,姬瑶光坐了起来。小温侯将一个小锦盒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说道:“姬兄弟的腿,似乎是寒疾。这盒中暖玉,虽不能根治寒疾,不过佩在身边,多少可以温热血脉、缓解病发之际的疼痛。”
姬瑶光看都不看便推了回来:“多谢小侯爷好意。不过,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一瓢饮。”
他这话的意思小温侯也明白几分,若是没有了那最心爱的一个,要一个替代品挂在身边,又有何意味?虽然姬瑶光这脾气颇为古怪别扭,那张与姬瑶花极其相似的面孔也让人左右看不顺眼,小温侯还是打算耐着性子劝他收下。
正待开口,屏风后走出来的姬瑶花伸手按住了锦盒,嗔怪地看了姬瑶光一眼,似乎在责备他太无礼貌,哪能这样当面拒绝主人家的好意?随即又转过头来向小温侯说道:“舍弟自幼任性,倒让小侯爷见笑了。”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锦盒。
盒中是一双婴儿拳头大小的玉环,色泽深红,式样简洁,雕琢得极其光滑圆润。姬瑶花只看了一眼便神情微变,轻声说道:“这双血玉环太过贵重,我们愧不敢领,还请小侯爷收回为好。”
虽然小温侯向来有仗义疏财、扶危济困之名,但这么贵重的玉环……姬瑶花心中不能不顾虑踌躇。
小温侯洒然一笑:“我留着无用,倒是令弟用得上。”
姬瑶花居然一眼便认出这是血玉,再一次让他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他向来不问西园客人的身世来历,但现在他忽然对姬家姐弟的来历生出少有的好奇。
守在门边的两名侍卫,听到这番对答,相视一笑,都明白同伴心中在想些什么。看来这位姬姑娘,在小侯爷心中的份量,的确是大大不同啊,居然会将珍藏十年的血玉环都送了出来,只是这番猜测万万不敢当真说出来,谁知道小温侯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还是别去妄自揣度比较好。
这血玉环于姬瑶光的病情大有好处,姬瑶花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低声道谢,接了过来。姬瑶光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她不无恳求的眼神挡了回去,悻悻地由着她将血玉环挂在自己腰间,又小心地揣入衣内,以免太过惹眼。
小温侯又道:“方才我看姬姑娘的推拿手法,很是眼熟。”
姬瑶花知道他要问什么,缓缓说道:“这套手法是两年前请的一位名医所传授的,据那位名医说,这手法原是仁宗朝的太医院医正王惟一所创设,于疏经活血最有奇效,只是推拿时认穴必得十分准确才行,否则便有适得其反之害。正因为此,流传不广。小侯爷到底见多识广,一见便认出来了。”
小温侯答道:“倒不是因为见多识广,不过是因为我少时也曾从太医院学得这套推拿手法,为中风卧床的先祖靖海公推拿过两年。”
靖海公当年中风卧床两年,病愈之后,居然再次披挂上阵,驰骋沙场,一时传为美谈,以为天佑忠烈之家,却原来内中还有小温侯的两年推拿之功。姬瑶花的眼中不由得闪亮起来,这样看来,自己若是坚持下去,姬瑶光的腿疾,是不是也会有痊愈的一天?
小温侯看着她眼中闪起的光亮,就如那夜空流星的突然闪现,让她整个人突然间褪去了温婉的表象,光耀灿烂就如天边最绚丽的彩霞,令得他一时间无法收回自己的视线。
方才的姬瑶花,让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候的自己,日复一日、坚持不懈地做着这常人眼中渺无希望的推拿按摩,等待着祖父康复的那一天;而此时的姬瑶花,因为突如其来的希望而闪耀的异样光彩,更是让他觉得,无论姬瑶花身上笼罩着如何神秘的面纱,自己都伸手就能触摸到她内心最柔软的那个角落。
小温侯目光中的渐渐变化,让姬瑶花略略有些窘迫地侧过头避开了他的注视,小温侯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了,转而说道:“不过令弟文弱,体魄不同于先祖,这推拿之法,虽然可以缓解寒疾,只怕要根治还是不易。那尊青苗玉,务必要找回来才是。”
姬瑶花默然一瞬才说道:“如此,就厚颜烦劳小侯爷了。”
时候已晚,小温侯不便久留,当下告辞离去,送走他之后,姬瑶花姐弟互相看看,姬瑶光便想将腰间的血玉环扯下来,看看姬瑶花的脸色严肃,只好撇撇嘴,收回了手,低声说道:“我看那家伙居心不良,你可给我小心一点,别把自己给卖了。”
姬瑶花抿嘴微笑,揉一揉他的头发:“这话你说得多了,下次记得换句新鲜一点的。”说着屈指在他额上轻轻一弹,姬瑶光大叫起来:“谋财害命啊,下手这么重!”
姬瑶花笑吟吟地道:“叫什么叫,你的就是我的,用得着谋吗!”
已经跨出西园院门的小温侯,听到隔了花林传来的隐隐笑语,仿佛又看到了守护在病榻前的那个仿佛雾中海棠一般似乎隐含着无尽秘密而又如此秀丽温婉的女子,心中不由得生出更为奇异的感受。
小温侯广交天下,在回京之前,便已经通过四海镖局的一位朋友传出口信要寻找石清泉,四海镖局是个百年老店了,镖队行遍天下,相识也遍天下,有他们代传消息、代为打听,找到石清泉的概率自是大大增加。
然而他很快便得知,就在他回京前夕,有人夜闯禁宫,偷走了苏州知府刚刚进贡给官家的一尊太湖奇石,官家十分恼怒,责令开封府务必将贼人缉拿归案、追回那尊太湖石;因为那贼人胆大包天到居然敢在禁宫中偷走太湖石,又将随手掰下的石块用作暗器、而且用得熟练非凡,开封府怀疑是石清泉干的,总捕头马云龙打算亲自去缉拿石清泉。
小温侯立时决定与马云龙一道启程,公门消息灵通,这个便利,自是应该好好运用。马云龙也极是欢迎,有了知交遍天下的小温侯同行,要找石清泉,定可事半功倍;惟一让他郁闷的是,与小温侯同行的,还有姬家姐弟,那姐弟二人,看上去秀丽文弱,坐在温侯府的朱轮华盖车中,怎么看怎么像两个拖累。
石清泉名气响亮,向来备受刑部关注,马云龙的副手已从刑部旧档中查得石清泉的年纪、相貌,还有他的几处住址,不过他们一连找了石清泉的五处别庄,要么人去楼空,要么只留下一个一问摇头三不知的看门人。各地捕快以及小温侯的朋友们传来的消息,也大致如此。他们最后的希望,是桐柏山庄。
马云龙忍不住说道:“看不出石清泉那个疯子,这么有钱,到处都有别庄。”
小温侯道:“石清泉想必很容易便可以找出一座金矿来用吧。”
那个名满天下的石疯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藏玉无数的温侯府,与酷好搜集奇石美玉的石清泉之间,一直是心照不宣地井水不犯河水,为什么这一次石清泉会挑衅般地从自己的护翼之下抢走青苗玉?
当日昏黄的灯光之下,小温侯不及细细端详那尊青苗玉,但此时想来,那样青翠欲滴、光芒流动似乎变幻无穷的宝玉,的确有令人神魂颠倒的魔力,若他定力稍差,只怕当时怎么也无法放手,石清泉没有能够抵挡得住它的诱惑,也是常理之中的事情?
马云龙回头看看落在后面的马车,探询地问道:“那姬家姑娘,听口音似乎是蜀中人氏,究竟是谁家门下,小侯爷可否知道?”
小温侯注视着前方答道:“我没有问过。不过我见过姬姑娘用的剑,剑柄上刻着峨眉派的徽记。峨眉派女弟子众多,姬姑娘又来自蜀中,想必是峨眉门下吧。”
马云龙“哦”了一声便不再追问。他一生办案无数,虽然最初觉得那姬氏姐弟并无丝毫异样,但这些日相处下来,不知为什么他总感到其中有某些令他不能放心的地方。那纯粹是一种直觉。也正因为只是一种没有根据的直觉,才令得他无法向小温侯开口说出自己的怀疑。更何况,小温侯也许自己都不曾察觉到,他面对姬瑶花时的那种微妙心情。冲冠一怒为红颜,若非石清泉这一次招惹的是姬瑶花,小温侯未必会亲自出马来追拿石清泉。
越往南走,越是春光明媚,和风熏人。小温侯注意到,姬瑶光的腿疾,似乎只在阴雨天气、尤其是雷雨之时发作,这么煦暖的天气里,他看起来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当然那双血玉环应该也起了一些作用。姬瑶花的神情之间,也因此而轻松了不少,容颜也日益明媚,有如春光一般让人不忍移目。
不过她面对小温侯时仍然是温婉自然又端庄守礼,从来就不曾假以辞色。而对其他人,更是庄重得近于冷漠。
马云龙至此也不由得要疑惑自己的怀疑是不是有错。很显然姬瑶花的全副精神都在她弟弟身上,以至于对其他人都视而不见,除非与她弟弟有关。如果说她在别有用心地诱惑小温侯,似乎不太说得过去。只是,他总觉得姬瑶光那个让他也看不顺眼的小子,瞧着他们这些人时,目光之中似乎带着隐隐的怜悯,仿佛知道一些什么事情而没有说出来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