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关于,他们

去年冬天,我回到小镇,在一家超市当起了售货员。

那年冬天没有下雪,却格外冷。因为搬御货物而长时裸露于温冷空气中的手,无可避免地长上了大大小小的红冻疮。

父亲五十一岁那年,母亲正好四十九,却在也在那年,永远成为那个四十九岁爱在屋里种枳子花的女人。

即使工资低到勉强糊口,却也常常工作到深液。

十一点的夜晚黑的让人心慌,只有路旁的乔木光秃的枝在在路灯下投下阴影,偶有一只野猫从路旁的灌木中窜出,吓出我一背细密的冷汗。心中不安的情绪如同潮水般涌动,我只得拿出手机,将音乐外放来掩饰内心的囧惧。屏幕的灯光映照在我粗糙的指节上,指甲缝里还散看黑灰色的污垢﹣﹣如此饱含辛劳的手﹣﹣如此像我的父亲。

我迷茫地盯着那双熟悉又陌生的手掌。夜已经凉透了,空气中的湿气很重,几欲凝成滴击打在心头。重回小镇后,我便与父亲住在一起。(我猜父亲需要我的陪伴,同檐而居的生活也方便了两个男人的相互照料)父亲似乎习惯了我的晚归,当我拖着疲乏的步子走近家门,屋内仍亮着暗黄的光﹣﹣那是父亲为我留的灯。门已经有些锈了,推开时犹如夹着一只垂死的猫,“吱嘎吱嘎“地呻吟,父亲依旧坐在椅子上,抽着还剩半支的烟,一双肉眼可见浑浊的眼睛在烟雾中时隐时现,一支压得发皱的塑料瓶,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烟头。见我回来了,父亲只是伸出手,指了指桌上用盆扣住的饭,白色的米在芹菜和沾着油渣的葫萝卜丝下露出一角。

日复一日的疲惫让我失去大半说话的能力,照旧地一屁股坐在长凳上,用指间的茧压住筷子,虽是一片死肉,今天却隐隐地发痛。我的眉间迅速皱起又展平。

父亲的眉头白母亲离世后便一直锁着,即使入睡,也在眉间留下折起的沟壑。

与父亲很像,我生着圆而平的眼,短促浓烈的眉,一双下层偏厚的唇。只是父亲眉头总是锁着,把这份相似,也锁进打不开的匣子中。

我的眉间有一块胎记,淡红色,眯起眼看,犹如一条小虫。父亲曾与母亲调侃,这小虫实则为小龙,爸妈一辈子没享的福,便让这小龙带着一道护佑我平安顺遂。

母亲不在后,我总留着过眉的碎盖,一来无心打理,二来,又怕父亲睹物伤情。

“富“父亲将吸了大半截的烟从牙间取出,本能地要按向塑料瓶,却又顿在半空,只是抖了抖烟灰,架在一旁的盆沿上。烟灰白花花地落在瓶中,有一片故意捣乱似地飘在我手边。

我没在意,邋遢习惯的我只是伸出手指,将烟灰抹去。

父亲哭了,在食指按上烟灰的一瞬间,突然哭了起来。耳边白的杂乱的鬓发此刻不再挺立,而是软趴趴地伏在头皮上,脸侧的褐色皮肤夹着褐色的老年斑,蜷缩在眼角中。我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因哭泣而上下耸动的肩膀。暗黄的灯下有几只扑腾的蛾子,投下的阴影使整个桌面忽明忽暗,而父亲像个孩子般,断断续续地抹着脸上夹进松弛皮肤里的泪水。

两个男人坐在桌前,那支吸了小半截的烟忽闪忽闪残留着火星。“富“父亲又唤了我一声,只不过这一声没了往日的威严,也少了疲惫,轻松了一截似的,嗫嚅着起皮的灰肉色唇,道:“俺知道,俺没啥出息。能和你娘过这辈子,有了你,是俺上辈子修的福气。记得你娘刚来俺村那年,一双大眼,灵眨眨的,一笑起来别提多漂亮了。一村的小伙车,牵着牛,本来是天天去山脚吃草,可自你娘来了,俺们村的小伙郁非得绕着山窝从她门前过。“父亲回忆起年轻时的场景,那双浑浊的眼睛自我妈离开后第一次有了光。“当时全村的小伙,都想讨这俏姑娘欢心,有的偷偷给她打桶水,有的砍担柴火,也有胆子大的,等庄稼收成了,便压上一袋面粉送去。当时面粉可是好东西。”

“你娘人也好,也不当面说,只是篮子里塞了自己种的土豆,又把面粉压在下面,给人送回去了。”

父亲好像说得有些累了,颤颤起身呷了口水,眼神却飘在天外,回到了几十年前的小村子。

“要不是那年村里发大水,你娘也不会注意到俺。”他好像真的看见了过去,继续说着:“那年的洪水可真大,庄稼都甭提了,就是村长家的白泥房(水泥房)也被扒下一层皮来。”父亲若有所思地将搭在盆沿上的烟拾起,放进嘴里,吸了一口。

“全村人都跑啊叫啊,俺怕山窝上栓的牛出事,逆着他们往山上冲。可能也是巧啊,你娘一个女娃娃,孤雪零地站在门口喊人,手里还提着牵猪的绳,一张脸哭的尽是泪。”

“虽然俺不是啥英雄,但总不能见着女人有难不帮上一手,于是便淌着水,从泥巴荡里拔着步子冲她跑去。后来,猪也留住了,人也没事,就是俺养了六年的老牛,可怜淹死在山窝上。”

“但总不得怪人家姑娘,是俺自己要凑上去的嘛,大男人,也不能为一夫牛死磕头(计较)。没想那之后,你娘就待俺热切,说是叫俺帮忙收土豆,其实没干哈活、白吃了两顿饭,临走你娘还用自己缝的花兜给我兜了一袋土豆叫俺带走。再后来她又偷偷跟俺上山放牛。”说着说着,父亲苍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少年的羞涩,不自觉地痴笑着。

“小姑娘老偷偷摸摸上山、总落人闲话,俺怕她心里不快活,想不开,便拎着刚收的白菜去望望。谁知你娘竟说俺是块知暖不冒芽的呆木头。俺也那时才晓得,你娘是看上俺了。”回忆带着旧时村里特有的湿润气息,冲刷着父亲,父亲的眼中,竟有无曾出现的抖擞与快活。

我忘了搭腔,沉默着,父亲的烟也殆尽。

他用黄硬的指甲挠了挠手背干枯的皮肤,留下一条条白色的抓痕,语气中又拾起疲惫.

“你爹没出息,也没福,让你娘俩跟俺爱了大半辈子苦。俺…”再也说不下去的父亲掩面哭了起来,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支烟头从父亲嘴角掉出,被咬扁的烟头静静听着男人的心苍老着发抖。

我不知如何安慰,也不知这场倾述由何而起,只是心脏被瞅扯着,和这垂垂老矣的男人浸溺在苦痛中。

父亲扶着桌角起身,缓缓回到房间,在一个生锈的饼干盒中掏出一沓整齐的纸。

“富,爹看了,你写的好。你是爹的心尖。”父亲的话,随着父亲颤抖的手而抖动的纸页,一下一下砸在心头,那段最不愿回忆起的记忆,逐渐在眼前清晰……

我原来在一家编辑社上班,专门出版些优秀的文章,时间久了,我也想试试开始我的创作,于是在母亲节前一个星期,我草拟下了自己的处女作﹣-《那些年的母亲》。

这是一篇满载着我与母亲生活细节的回忆录,文笔算不上惊艳,却有足够的真情令人动容。

“那是我最成功的一篇。”我摸着纸页上工髻的字迹,回想起当时写下这一字句时内心翻腾的爱意。

然而母亲没有等到母亲节我为她写的文章,她倒在了马路中央,在母节的前一天,没有滔天大雨,阳光甚至刺眼,照着她淌了一地殷红的血。她就那样安静地躺在着,手边的塑料袋撒出几块排骨﹣﹣我和父亲如此喜欢她的红烧排骨﹣﹣那样普通的排骨,倒上酱油,料酒,撒上姜丝葱末,在母亲的手下翻炒,便成为一家三口清贫生活的极至享受。

那些回忆,连同记录时的笑容,与母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的脸,父亲的烟,一层一层,将我扒皮抽筋。

我没有发表那篇文章,一想象到母亲看见那些充满暖意的文字时绽放在脸上满足的笑容,无沉钝的无力感便一下下拉我入深渊。

血浓于水,骨肉至亲。

自此我经常在工作中失神犯错。

在编辑社失去最后的耐心后,我抱着我的东西回到了小镇,指间也渐生出一层层厚茧。

我曾以为全身都长满茧,我就不再怕疼。

然而我自以为如盔似甲的茧、却在父亲的眼泪中迅速溃烂,成为附着在身上的泥泞。

“发了吧”父亲摸了摸纸,看着我“你娘爱看你的字。“

我不知何时面上已挂满泪水。

两只蛾子依旧在灯下飞绕,向着光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