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妈妈和蝉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和往年的每一个夏日一样炙热,吵嚷。

蝉鸣日夜不辍地响彻在整条街巷,屋里没开空调,热气让人间显得不真实,虫鸣声是空气里炸开的水波,像狗身上抓不完的虱子。

妹妹被接去了姥姥家,此后我的生活更加自由,简单。

张水巷是一条狭长的街,高高矮矮的居民房排列在两侧,杂乱的砖色让人生不出一丝喜爱,更谈不上美的欣赏。因此,老旧的张水巷一年年被遗忘在时间里,粗重地喘着气,像快要走向生命垂幕的老人。

我总是有意回避着这片土地弥散的衰老气息,然而,它似一种无法捕捉的毒药,一寸一寸侵蚀我的躯体,最终将我变成它的模样,再将衰老的我吞咽入腹。此后,又一次喘着时断时续的气,等待下一个衰老的人。

爸爸出轨的第三年,母亲因为受不了精神和物质生活的双重打击,选择在一个上学日跳楼自杀,来结束这段荒诞的生命。

当我和妹妹走近家门时,警察将门封上黄色封条,邻居抱住我和妹妹,轻声安抚着。

母亲并没有死,也可能死了。

她躺在病床上,陷入了沉睡,只有一旁的机器记录着她心脏的搏动。

妹妹说母亲是睡美人,需要王子的亲吻。

我立在妹妹身边,只知道她以身相许的“王子“如今正揽着另一个女人的肩尽兴地缠绵。

妹妹走后我常一个人来探望母亲。

说不出电视剧里感人的母女倾诉,我只会拉着她的手,盯着她过久未修理而长长的指甲发呆。

我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们也曾共用同一个心脏,吮吸同一片氧气。

即使不言语,两颗心脏也能本能地找到彼此。

晚上我躺在床上,蝉鸣声像针尖扎入耳蜗,每当我想要沉入梦乡,那些虫便攒足了劲地向我尖叫。即使眼皮沉重地抬不起,我脆弱的神经还是让我瞪大双眼,清醒地望着窗外。

黑压压的一片,树叶上却盘旋着月光,能勉强看出绿色,树干漆黑而笔直。我被吵得睡不着,只觉得周围的树上密密麻麻长满了夏虫,还有我的墙,我的地面,我的被子,甚至我自己,都是由聒噪的夏虫拼接而成的。

我感到皮肤下是虫子爬行的“唆唆”声,血液里流淌着它们黄褐伴绿的汁液。

我吐了,在卫生间里,没有点灯,抱着马桶吐了。

我突然羡慕母亲,夜夜都睡得踏实。

当我光着脚又挪回床上,一切又归于寂静,只有虫的叫声,无减无增。

源自某种程度的妥协,我不再反抗,甚至听起他们的呜叫。

有的声音细小而绵长,有的却声声带血嘶哑粗狂。不管哪种,我知道,他们在夏天结束时,都会变成一只只干壳,他们都会死在夏天的尾巴里,无一例外。

夏天的尾巴,带走了彻夜鸣叫的夏虫,还有妈妈。

火化的那天,妈妈的朋友,亲戚都来悼念她。他们有的沉默地叹气,有的哭得肩膀耸动,有的在绿化带上抽着烟,讨论着要随多少份子钱,老婆最近管的越来越紧。

妈妈的骨灰盒被我捧在怀里,小小的矩形木盒,装着粉尘,那是妈妈。

我盯着火化场的烟囱,觉得妈妈和烟一起飘走了。

如果妈妈在,妈妈一定不会同意用一摊骨头灰来代替自己被亲人思念。

妈妈精心呵护的皮肤,她长而翘的睫毛,她鼻梁上的一颗痣,那些才是妈妈灵魂寄托处。

而他们一把火烧了她,在她的魂魄飘荡在半空,只留下一摊她不曾留意的骨头灼烧后淀下的灰。

后来听张水巷的老人说,人死后会转世,又变成另一个人,一个动物:积了大功大德,便转世为人;做了恶.便转世成了猪狗牛羊鸡鸭,为人服务,辛劳一生来还上辈子的债;普普通通的人,便化人,化虫,化草、化木留在人间。

那晚我躺在床上,回想起盛夏的虫鸣,突然明白,或许它们并非虫,而是他人转世而来的亲人。

只能活在夏天的他们用尽气力,叫出他们的思念,细小而绵长的是母亲的关切,妻子的叮咛;沙哑高昂的,是文亲的训戒和丈夫的挂念。

母亲可能也变成了花鸟鱼虫。

如果可以选择,母亲一定变成蝉翼如纱的知了,在夏日短暂里狂烈地灼烧自己上辈子黯淡落没的灵魂,最后在夏天的最后一缕风中和旋落的叶片一起灿烂地凋零。

再后来,我没有和妹妹一起随姑妈搬进城里,我留在这条古旧的巷子里,和它的青苔一起,长大,变老。

朋友都调侃我恋家念旧,只有我知道,母亲认不得太远的路,她只认得家.

我日日望着冬去夏至,听蝉声又起,起了又落。

总有那样一天,我也会变成烟囱上的一缕飞烟,留一把骨灰在人间。

此后我也化蝉,伴着母亲,在夏日高唱,在夏日凋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