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入梦来(十一)忆知逢

风摇翠竹,清声入耳,与剑声应合着。西窗下,她悄然推开窗扉,循着声音望去,竹枝之间,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其间跃然舞动。

越发的,周宛竹甚至有些恍神。

就这样看似单一的日子一晃也有二月有余,让她记忆最深刻的仓促的相遇也在这段平静如水的生活中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与他日渐的熟稔与靠近。

久而久之,他们之间居然有一种此前应是故人之感。而彼此身上那独特的气息也愈渐的吸引着对方,周宛竹总感觉堂溪墨寻身上有抹不掉的远山与云霞。

剑气平息,那人在簌簌飘落的叶间抬头,刚好撞上她小心翼翼的目光。

见状,周宛竹着慌地把窗子放下,纸上的墨迹也渲染得模糊不清。

然而,他好像乘着风而来似的,窗子刚落下,那暖融融的光又从他撑开窗的指缝溜到了周宛竹的眸中。

两人相视,他倒先笑意盈盈:“周姑娘应是对在下的舞剑颇有见解,不如出来凑近些看。”

偷看的小心思被抓了个正着,周宛竹脸上自然被晕红了一片。不过这话从他那里说出来,怎么反倒是理所应当的样子?

见周宛竹低下头,堂溪墨寻还以为是自己又说错话了,侧头轻咳,连语气都有些不成调子:“我是说,竹间风景甚好,你……周姑娘可出来散散心……”

嗯,到底是不自然了。

周宛竹却在这时抬头:“以后唤我名字尚可,不必见外。”

就是这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倒是让堂溪墨寻不知所措了。

于是,直到周宛竹来到屋外都没反应过来。

见周宛竹倚在门边,随闲地看着他,只是他没注意到她酝酿言语的踯躅。而堂溪墨寻却也没有了刚才舞剑的兴致,想着她这些天总是偷偷看自己练剑的样子,只是漫不经心的一问:“宛竹你……想学剑吗?”

“你能教我剑吗?”周婉住在这时也启口。

两道声音叠合在一起,同时入耳。恰巧这时清风袭来,吹散了话音,也吹动了人的心弦。

一个是无意之中的寻问,另一个是犹豫好久的请求。他们也不知道彼此为何会突然产生这种想法,只是不谋而合。

堂溪墨寻挑眉轻笑:“我就说周姑娘定是对剑有独到的见解。”说着,晃了晃手中的剑。

“嗯。”周宛竹的眼眸微垂,说出这个掩藏已久的请求后,不知怎的,那阵良久未有过的悲伤竟又在心底生发。

“嗯?”在周宛竹自顾自悲伤时,却感觉手腕处一热,那温热只在瞬间就触动了她内心最深处。

而他那双明朗的眼眸,是她将其一生都视若珍宝的留恋。

翠竹轻摇,晨露未晞,少年拔剑出鞘。他身姿挺拔,剑指轻扬,一招一式间,尽是江湖的风骨。身旁,有人静立,眸光流转,凝视着少年的每一个动作。

“观剑如观心,”少年启唇道,声音清冽,目光坚毅,“剑与心合二为一,剑随心动。”

她轻轻点头,接过递来的长剑,指尖微颤。少年的目光柔和,手把手教她握剑,剑尖轻点,划破静谧的空气,随后又转为凛冽。

“剑起,如风之轻盈;剑落,如山之沉稳。”他的声音在竹林间回荡,伴随着剑锋的舞动,两人的身影在斑驳的光影中交织。

他们之动作,不急不缓,静谧安然,周宛竹于剑术似乎是得心应手,说是自然天成也不为过。剑锋相接,不闻金铁交鸣,却有竹叶轻响。

竹林见证了他们眼神中每一次的交汇,在这片竹林中,两颗心,随着剑意,渐渐靠近。

堂溪墨寻未曾问过她想学剑的缘由,也不必问。或许他应早就感受到了她身上始终萦绕着的淡淡的忧伤。

她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那双本应明媚的眸子,却偏偏含满了愁情,而笑意也是不达眼底。

刚开始时,他是好奇,但现在,他想了解她。

过了几天之后,在一次寻常练完剑的午后,二人并肩坐在屋前歇息。

“你觉得这段时日我学得如何?”周宛竹浅笑,问。

“自是不错。”堂溪墨寻边解开水囊边说,“我总觉得,你之前是有些底子在的。”说着,看似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周宛竹的虎口处,“确实是天赋异禀。”

周宛竹也感受到了堂溪墨寻的目光,微微缩回了手,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说起过去,声音沉闷:“其实,我……以前的确握过剑,是我父亲教我的,那时,和我前些日子向你求教是一样的。”

谈及此处,周宛竹却扯起了嘴角,说不上来那是不是笑容:“你稍等。”她淡淡留下一句话,便起身向屋里寻去。

而堂溪墨寻知道后也没有惊讶,毕竟习武多年,在观察人这一方面还是很准的,初见时她手上虎口处的薄茧就让他有过这样的猜测。正是如此,堂溪墨寻在此后的一段相处中也没有主动提及自己的太多信息。

但眼看着她就要把自己过去的事讲出,堂溪墨寻在欣喜的同时也为她忧心--总感觉她的伤感之处便源于此。这又让他联想起自己的身世,若非亲近之人,他是断不可能推心置腹的。因为每一次的昭然若揭,都是那无法释怀的痛苦。

而果不其然,当他手中托起周宛竹递给他的沉甸甸的剑时,那上面的刻字便如火烧般烫印在他的眼中,使人眼眶发红。

那上面的的字他又怎会不认得--周擎。就偏偏是这两个字,搅动了他全部的心神。

霎时间,他甚至都觉得剑柄都被烧得通红。他知道,那是敬畏。

移开目光,堂溪墨寻神情复杂的看向眼前的周宛竹,他早该想到的,眼前的她就是他奉命寻找多时的周将军遗落在外的女儿。

周宛竹,周擎,明明眉眼是那么相似,他为什么没认出来呢?虽说周将军牺牲之时他还青涩,但默默目睹了一个人性命的垂危与陨落,在局外的人尚且都难以抽离,更何况是亲人。

“你……定然辛苦吧。”

这句话若是在旁人听来大抵会觉突兀且毫无缘由,但刚刚得知这一切的堂溪墨寻也实在想不出其他什么话来,第一反应竟是心疼。

按理说,对于一个认识一年不到的人,应该不会对她所经历的事有太深的感触,但就是连他自己都没想通的时候,竟会脱口而出。

而周宛竹在听后,许久没有过的神采却在这时浮现。

“墨寻公子你来自何处?”周宛竹凝神,只是一时的愣神便反应过来,试探性的问。

“陇西人士,李家军营处从军。”

堂溪墨寻一字一顿的说出,却是一步一步踏向周宛竹的内心深处,曾经那点渺茫的希望被眼前的光亮点燃。

他们找寻的多年,亦是她追逐希冀的多年。而就是这样像是凭空出现的一个人,却在遇见他后系上了名为宿命的红线,从此心心相连,纠缠交织。当热,这也许都是后话了。

也是这时,风烟俱静,只是系在剑柄上的残破剑穗轻摇。

或许是天意成全,就在这天,堂溪墨寻收到了来自远方的消息,他终于要回到陇西去了。

不过也是事在人为,要不是他这三个月来为周宛竹四处奔波,借此向陇西送去消息,恐怕还要等上几个月。

应是忽逢两件好事,可谓好上加好。但,喜中带忧却是事实。

若他要离开是早就注定的事,周宛竹便料想到有这一天。只是好不容易习惯了一个人在耳边絮絮叨叨,忽而抽离,便又是之前的平淡日子。

她竟有些不舍。

两个人在檐下沉默良久,周围的世界也在他们的耳朵里沉寂。

他们都没有看彼此,甚至隔着一段距离,或许是幻听,或许是错觉,他们都能听到心中更强烈的声音。

“我……”

“你可否带我回陇西?”

这一次,坚定的是周宛竹,她真真切切的期待着。

而堂溪墨寻压在眼底的情绪大概没人看出:“好啊。”

若是这一路与一人同行,此道遥远,也是不孤。

“之后你们就回来了?”

李尧谦一句又把堂溪墨寻从回忆中抽离开来,但他的眼神依旧旷远。

“嗯,然后日夜兼程未敢耽搁。只是刚到军营外就见烽火燃起,便察觉不对,幸得楚兄弟告知,这才及时赶到你们那里援助。”堂溪墨寻挑眉道,“从天而降,是不是很有江湖气息?”

“随你。”李尧谦听完他的讲述,困意全无,又把思绪转回粮食一事,一时愁容满面。

“还在担忧?”堂溪墨寻不抬眼就知道他的所想,安慰道,“这事急不来,毕竟是官府不作为,我们就算再有大义也不能全包揽,至少应顾及现状。你明日把书信写好,我快马加鞭送到州郡官员那里。”

李尧谦静默,捋着剑柄上脱线的剑穗。

他不言语,堂溪墨寻便知道他的心境,起身搭肩,正要开口,一道清朗的声音就从檐下传了上来——

“尧风浩荡吹神州,谦舟轻泛水悠悠。潇洒一挥江山笔,墨洒长空任自由。”姜知韫一字不落诵出,抱臂仰头望向他,“真不知之前还威风凛凛的李小将军之锐气去哪儿了?”

眸光相接,似鸣玉撞进了潭中,清脆有声。

他心底也有了回音。

堂溪墨寻自是心领神会,静静等待着李尧谦的回答。

“正回来呢。”李尧谦终是卸下了重压,在檐上站起身来,“迎接好了。”

“你……”一看他的动作,姜知韫就知道他的下一步要干什么,从小形成的默契,就是这么纯粹。于是,只得无奈,“知道了。”

李尧谦眼中又燃起了曾经常有光芒,相当自信地在松手一刻转过身去,展开双臂,听风与他擦肩而过;而姜知韫也站定了原地,朝他下落的方向伸出手。

要说起来,这可是他们小时候就练成的,毕竟一个爱逃学,一个只得配合。

这里倒是不高,李尧谦也不必借太多力,他还是担心伤到姜知韫。

“我且问你,我要是不在这下面,你怎么下来?”姜知韫带着嗔怪问。

“你不是在这儿么?”李尧谦朝她扬了扬头,“我可是十足的信任你!”

“矫情——”姜知韫小声嘟囔着,又点点他的肩膀,“话说你们夜半三更不安稳,唠什么呢?”

这时,堂溪墨寻也跳下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些我曾经经历过的事。不过,我也是好奇——”

“你怎么也没睡?”李尧谦又把话引了回来。

姜知韫扁扁嘴:“有心事啊,这些天经历得太多。”

提到这,李尧谦便也垂下头去。不过,看来从这种层面上来说,他们也算是心灵相通吧。

“好了,此事并非你我二人就能解决的,倒不如先养精蓄锐,再提后话。”堂溪墨寻宽慰二人的同时,眼神也瞟了屋子一眼,又赶紧调节氛围,“哎呀,今夜的星汉烂漫啊--”一边说,一边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这时,姜知韫会意,冲着他的背影压低音量道:“周姑娘已经睡下了--”

李尧谦倒是觉得莫名其妙,而堂溪莫寻闻言,身体微微僵硬一瞬,随即轻摇着头浅笑,向他们挥挥手,直至夜色彻底将他的身影淹没。

“你方才--是--”李尧谦一时间还是摸不到头脑。

“呆子呀!”姜知韫敲了一下他的头,“堂溪公子分明是关心宛竹姑娘。”

李尧谦瞪大了眼睛:“他--他也没说呀--”果然,还在纠结。

姜知韫倒是怕他长期不歇息把自己弄得神经兮兮,赶紧把他向住处那边“驱赶”:“好了好了,等你好好歇息歇息,把身心放松下来再说吧啊。我总觉得人家堂溪公子算是白和你说了。”

“什么云里雾里的?”李尧谦仍是像不倦怠的样子。

“我是说--你就是个呆子!”

其实,李尧谦还是觉得姜知韫是个练武的好苗子,毕竟要是提起眼疾手快的把门关上,还能振起一阵风的人,姜知韫真的可担“武林第一”,而且声音还带自如收放的。

“不过堂溪说得倒是不错。”李尧谦放眼望去,一片灿烂尽入眼底,于是也不自觉的学着堂溪墨寻那时的样子,轻吟浅唱起来,那声音似乎回荡在温柔的夜色里--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