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啪啪作响,阴云罩着整座小城,到处灰蒙暗淡。
狭窄的走廊上摆着两张长凳,坐了六个人,更多的就只能在后面站着了,斑驳的水渍混着泥点涂在一米见方的水磨石地面上,马丁低着头看久了,总觉得自己踩在沼泽里。
对面办公室的女办事员出来上厕所,顺手打开了走廊的灯,马丁下意识抬头,环视一圈发现更黑了,每个人的脸都好像沉在水里似的。
他知道,这是心理影响,自己现在很焦虑,很紧张。
他坐在长凳最靠门的位置,一抬头就能看到门檐边上插着的三棱标牌,“移民局”三个字像刀一样,扎的他眼睛疼。
忽然,马丁感觉自己的右肩膀沉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靠了上来。
是坐在他旁边的人打起了瞌睡。
两人都是一惊,猛然清醒的陌生人连忙坐正了身体,望着马丁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对不起啊,我昨天睡得有些晚。”
是个女孩,看着二十出头的年纪,长发披肩,瓜子脸,眉眼相当清秀。
马丁很勉强地勾了一下嘴角,回笑着说道:“没事。”
到了这里还能犯困,说明对方完全不像自己一样紧绷,真是羡慕。
旁边的门被打开了,上一个进去的家伙正一脸卑微地笑着从屋里退出来,嘴里还在不停地说着:“拜托您了,拜托您了……”
“门不用带了,”苍老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出来,“下一个,马丁。”
马丁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然后走进了屋里。
挂着“移民局”这么大的牌子,办公室却只有不到十个平方的大小,左手边是排了整面墙的书架,堆放着一些档案夹和一眼看去就很有年头的老书,另一侧摆了一张很像是从学校拖过来的长木桌,上面只有一个孤独的电烧水炉。
房间正中间,是一张盖着大玻璃的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瘦削的老头,马丁进来的时候,他正提着茶缸,在吹茶叶。
老头扫了马丁一眼,朝着对面那张空椅子挑了挑眉:“坐吧。”
“诶。”
马丁应声坐了下来。
老头喝过茶,放下缸,才拿起手边的档案,从桌角摸到自己的老花镜,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道:“你是……天京大学的毕业生?”
马丁连忙点头:“是。”
“你这个学历,我们一般是不放的。”老头的目光跳过眼镜的上边缘,望向马丁。
高等学历持有者,轻易不会放行,马丁清楚这一点,他解释道:“但我是考古专业的,就是,我们这个专业现在,没什么用。”
老头又低头,在档案纸上寻找了一会儿,旋即露出几分恍然。
“那倒是,今年的政策是对个别专业比较放宽,”说着,他抬了抬自己的眼镜,“行,先做移民申述吧。”
马丁再次调整了一下呼吸,移民申述材料对他能否取得移民许可,很重要。
抽出一张崭新的材料纸,老头拿起手边的钢笔:“先说明一下,你为什么想要移民去火星?”
马丁如实答道:“赚钱。”
“你觉得火星会比地球更有机会吗?”
细究下去,他们或许还得讨论一下经济甚至哲学,马丁决定更坦诚一些:“我的……前妻,因为经济原因离开了我,呃,我听说她可能会去火星发展,所以……”
老头捏着笔,不轻不重地摇了摇头。
“好,经济原因,”老头一边在材料纸上填写,一边接着问道,“在火星有亲属朋友之类的可联系人吗?哦,前妻不算。”
“没……啊,有一个投资中介,他在火星好像有点生意,不过他本人是在地球这边的。”
“工作呢?有计划吗?”
“我抵押了自己的不动产,在火星做了一些投资,准备过去之后当启动资金,我听说火星的泰克金属很热,想试试能不能做做这方面的生意。”
老头一边写材料,一边瞄了他一眼:“说实话,你不像是能经商的人。”
马丁的脸色又暗了几分。
他确实不是个很会变通的圆滑之人。
紧接着又是一些个人资料和动机诉求之类的问题,马丁一一如实作答,老头手上的材料纸很快就写到了底。
合上钢笔,老头咳了一下,马丁难得有眼力了一回,立马起身拿起那个茶缸,帮老人家接了热水过来。
老头接过缸子,多看了他一眼:“年轻人,我多嘴提醒你两句,去火星容易,想回来可难如登天。”
马丁眼帘微垂:“我知道的。”
在经历了两个文明纪元的崩溃后,地球的可用生存空间并不算多,对于向火星输送人口,地球方面很是乐意,相应的,去了火星的人,想要再回到地球,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除非你真的出人头地到了相当夸张的地步,比如,火星圣堂领袖,或者至少也得是城邦领主的级别。
一去不回令人畏惧,但选择主动背井离乡的人,总归有些难与人说的原因。
老头喝了口热茶,也跟着叹了口气,他这一生见过得多了,轻易不会劝人,只是多提了一句:“火星那边,文化和科技水平都要更激进一些,但在制度上相当原始,你这样的老实人,得好好地练一点狠心肠,不然难混的很。”
马丁发自内心地表示:“谢谢您。”
老头笑笑:“我和我太太,也是天京大学毕业的,咱们算是校友。”
他们这一辈还是很看重这种关系的。
但马丁听到这里,却控制不住地垂下了眼帘。
他和萧爱里,也是从天京大学一起毕业的。
再次表示了感谢,马丁和上一个离开的家伙一样,背着身,小心翼翼地从门口退出来,脸上还带着奉迎的笑。
“门不用关了,”老头坐在屋里喊了一声,“下一个,姜树。”
马丁看到那原本坐在自己旁边的年轻姑娘站起了身,她身姿高挑,曲线窈窕,一头披肩长发干净明亮,颇有几分飒爽意味。
她朝着门口走过来,看到马丁,朝他笑了笑,然后转身进了移民局的办公室。
她叫……姜树?
这种古中文风格强烈的名字,现如今并不多见,听着像是哪里的大户小姐。
马丁摇摇头,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
外面的雨还在下,越下越大,马丁在移民局的门口等了一会儿也没见小,只好把衣服撑在头顶,小跑了出去。
这是他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换以前这样用来遮雨,他肯定舍不得,但如今他已决心抛弃一切,去火星从头开始,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A-06,大灾难后,第三纪元重启时,是人类的早期根据地之一,如今已经相当边缘了,规模也很小,小到马丁从移民局出来,用脚跑的也不用多久就能回到自家楼下。
在过去的四年里,他和妻子萧爱里两人,就是住在这栋小楼的五层,有一个卧室,一个卫生间,和带厨房的客厅。
他们是毕业那年搬进来的,甚至从学校带了一只流浪猫,一起住过来。
马丁是考古专业的高材生,结业分数非常高,妻子萧爱里是学生时代就有名的写真美女,郎才女貌。
可惜,时代变得太快,旧文明的发掘工作慢慢剔除了所谓的“考古专业”,第三纪元开始意识到,他们还没有余力去关心旧人类的文化、社会、价值观念,他们需要的是更高效的挖掘和更直接的遗物分析评级。
考古学者,在短短的数年间,成为了极少部分权财人士豢养来品鉴收藏的玩物,而马丁,他还不够资历被称为“学者”。
生活给了这对年轻夫妻当头棒喝,在毕业后的两年里,爱情成为了他们之间最后也最坚实的纽带。
更之后,这个纽带抵达了极限。
爱里成为了当年闺蜜中唯一一个知道冬天做饭更容易切到手指的女人。
他们离婚了。
浑身湿透的马丁推开房门,他解下衬衫丢进了卫生间,费劲地从鞋柜底下抽出了一双拖鞋。
整个屋里其实早已没有多少生活的气息了,萧爱里离开这里已经一年多了,而现在马丁也决意离开,该收拾的东西他已经收拾的差不多,屋子空旷得能一眼看到漂浮的灰尘。
他忽然开始庆幸,爱里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糊糊,否则到如今这步,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安置那只无辜的猫。
洗了个热水澡,仰头躺倒在床上,马丁合上眼睛,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好了,不要多想了,你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人生翻开全新的一页。
生活没有再和他开玩笑,半个月后,移民许可送到了马丁的手上。
他将在A-12搭乘运输舰,前往火星。
地火客运是有提前半月的托运服务的,但价格昂贵,而且马丁本身也没有多少行李,合上门离开的时候,他就只带了两个手提箱。
从A06到12,这段路程并不近,好在马丁订票的时候就已经有所预见,他为马车、铁轨和摩托艇们留足了时间。
正因为这段拖沓的旅程,让他在登舰当天看到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人时,相当惊愕。
真巧啊,是那个在移民局也坐在他旁边的女人,没想到也到的这么晚,我记得她是叫……
“姜树。”
对方也认出了马丁,率先一步朝他伸出手,笑了笑。
这姑娘真是爱笑,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在笑。
马丁想着,伸手和她握了一下:“我叫马丁。”
“马丁……”姜树昂着脑袋像是思考了一下,然后忽然问道,“是姓马吗?”
马丁迟疑了一下,这问题直白到一定程度,让他点头的时候都有点不自信:“……是吧。”
“哦!”姜树捂住嘴,弯着眼角,闷声笑着,“真是呀!”
运输舰的客舱还算开阔,中间由过道隔开,一侧并坐的只有两个人。
里侧靠窗的座椅扶手上,液晶显示器正滚动着马丁的名字,他把自己的两个手提箱安放好,很快就有舰组的工作人员过来帮他穿戴宇航服——除了头盔,头盔交由乘客自己佩戴,舰组只会在即将点火的时候过来检查一遍。
地球现役的地火运输舰,并不全都具备完全隔绝真空宇宙的能力,部分老型号的运输舰为了防止意外情况,还要求登舰人员穿戴宇航服,宇航服内会有维生的营养液输送口,以及其他保护性设备,安全性上是没什么问题,就是舒适度差点意思。
A-12毕竟也不是什么核心城市,智库挖出来新锐数据,得过上好几年才能普及过来,事实上,马丁乘坐的这艘运输舰,它本次航行的目的更主要还是货运,舰船的后半截货仓带着满满的地球产奢侈品,包括咸鱼、腊肠、果干和贵重的地球黄豆。
马丁还想多看一会儿地球的天空,但距离舰船点火已经没多少时间了,他只好捧起自己的头盔,一撇头,却瞧见身旁的姜树正左右拧着大头盔,一副戴不上去的样子。
“你的头发,先盘起来。”马丁提醒了她一声,然后伸手帮她调整了一下阀扣,才算戴好。
女孩隔着头盔面罩朝他点了点头,又伸手竖了一个大拇指。
时间临近,在惴惴不安的等待中,这艘前往火星的运输舰终于发出了点火的轰鸣,舱室内的重力设备同步开始运作。
马丁紧握着双手,两腿绷得很紧,这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的新奇体验,他正准备细细感受一下升空的过程,可下一秒,强烈的晕眩感便当即冲上脑门!
和大多数初次登入太空的人一样,马丁很干脆地晕了过去。
第二纪元的星际航行技术比较成熟,至少在太阳系范围内,航行器一般都能表现稳定,不过受限于“智库”和“边界”,理应存在的,更高速的地火专用宇航设备还没有被发掘出来。
马丁这趟地球到火星的旅途,不出意外的话,将需要长达半个月的时间。
已经算很短了,地火距离最大的时候,需要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才能到。
当然,这不是极限速度,近地空域的地球联邦军用星舰,最慢一个月,肯定能抵达火星,但那就与平民百姓无关了。
马丁也不知道自己晕了多久,宇航服本身就具有保护性昏睡的功能,三天五天也并非不可能,总之,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舷窗外就已经是浩渺的宇宙了。
他注意到身旁的姜树比他苏醒的更早,不过因为隔着头盔,他也看不清对方的表情,没有什么有效的沟通,他就只能独自望向窗外——不出意外的话,这可能会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旅行者的视角看这片宇宙。
并非是想象中的蔚蓝色,太空一片漆黑,但正因这片漆黑如此纯净,远端那不知多少光年外的星辰才会显得那么明亮。
仰赖于遥远的距离,小小的眼眸才能收容这么多的星光,它们汇聚在有限的视界中,比肩接踵,连绵成片,像是湖泊与河流。
深邃、厚重、美丽。
马丁极尽所能地挖掘着自己脑海中的形容词,给它打上一连串的标签,以此备忘,希望自己能在多年后的某一天依旧可以清晰地回想起此刻的所见。
而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片浩瀚绚烂的宇宙,并没能成为他的回忆。
舷窗外,一点异样的光亮闪入了马丁的眼帘,那模糊的光点以极快的速度朝着他所乘坐的运输舰飞来,及到近处,喷涌的粒子火光才证明了它的真身——一枚星际导弹!
马丁瞬间瞪大了眼睛,可他只来得及在头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喊!
剧烈的轰鸣在第一时间响彻整艘舰船,但紧随其后便是骤然的寂静,坚实的外壁装甲被顷刻撕裂,猩红的警示灯开始不断闪烁,中端舱室失压,运输舰开始出现了侧移!
马丁不知道那枚星际导弹打碎了哪里的外壁,在剧烈的震动中,他现在只能感觉到自己腰腹部的座椅锁扣正在竭尽全力地拉住他的肚子,他试图向外张望,或者呼叫舰船的工作人员,但举目之后,他却只看到了后方升降舱即将被打开的提示光亮。
是货仓或者动力室的舰组成员吗?
不,升降舱的门被打开,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两个穿着黑色星际装甲的陌生人影。
马丁一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是海盗!
运输舰被海盗盯上了!
在短暂的惊诧后,马丁立刻意识到,海盗的目的肯定是后舱囤积的货物,他现在应该尽量避免与对方发生冲突,最好的选择就是装昏迷!
冷静!冷静,马丁!
海盗毕竟只是海盗,按理说他们没有故意伤人的必要!
然而,就在马丁转过头的瞬间,一名海盗注意到了他,隔着装甲面罩,这个胆大妄为的匪徒笑了起来。
那种露出牙齿的,狰狞且残暴的笑。
那人举起手里的枪,异常干脆地扣下了扳机!
没有必要,不代表不可以,杀人对这些家伙来说,就像是早上要不要多吃一个面包,并不是什么值得反复商榷的事。
粒子火光在幽暗的舱室里亮起,子弹精准地穿过马丁的宇航服头盔,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
击穿了他的脑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