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一棵枝叶干黄的无名树下。
天极度闷热,所有的树在这个季节都茂密成荫,唯独这棵迥然。
他站在它下面,和那棵奇怪的树相似,一滴汗也不流。
渡口是必经之路,早晨,从河东开到河西,黄昏,从河西回到河东。镇上的大人、小孩都得靠这条船往返上班、上学、乃至回家的路。渡轮的马达声非常响,让人有种靠岸时会把枯树震倒的疑虑,不过,这种事情从未发生过,枯树依然每天矗立在原地,半死不活的,船也依旧天天准时抵达,暂待片刻,又突突远去。
船上人不多,已到河中,我倚在船头的围栏边,想起第一次遇到他时的情形。严冬时节,河上结着薄薄的冰,他却要船长教他开渡轮,船长手把手地教,可惜,过河的时间太短,他终究未能完全领会。
镇上的人都像船长那样,异常温柔地对待他,可是,他并不怎么领情,也不得寸进尺。
我不觉得这是他的错,他认为生活本就是这样的,因为习惯了,所以怜悯就显得多余了。
或许,对他来说是侮辱也不一定。我和别人一样温柔看待他时他总给我那种感觉。他永远不可能坦然接受这样的温柔,脾性使然,这意味着他将永远误会我,甚至不给我任何解释的机会。
船很快就靠岸了,他从瘦弱的树干上直起身体,因为看见了我的缘故。
他已经有段日子没坐船了,我想,此刻,他还是有点怀念每天和我一起乘船的日子的。
“今天大肚子还在?”
“嗯,最后一节课,再十天就生了。”
“我觉得她很厉害,离预产期那么近了还要来上课。”
“没办法,班主任嘛。”
“我不去学校,她可省心了。”
“可不是,你在,她说不定会早产。”
“何以见得?”
“胎气紊乱呀!”
他笑起来,嘴巴合不拢。
“不过,她问起你休学的事,你到底有没有跟她说实话?”
“没有。”
我停下脚步,看他的脸。
他承接了我的忧愁,并觉得这实在没什么。
“你不怕动了她的胎气?”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只跟我一个人说了么?”
他无语,算是默认。
“你不会告诉别人所以我才告诉你。”
没有别的理由,我知道不会有别的,即使有他也不会承认。
“别这么愁苦好不好,结果还不一定呢,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
“可是,他们叫你休学,我很担心。”
“镇上的医院不可靠,所以才要到城里去检查,你担心什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的遗传基因好得很,家里可没人得这种病的。”
“你爸爸又来看你了?”
他父亲已经知道他的事了,不可能无动于衷。
他不回答我,和以前一样,一提到他父亲就意味着谈话结束了。
从渡口到他家的路不长也不短,比我家近十分钟左右,我故意走得很慢,日晒让我汗流浃背,才湿的手巾很快就干了。
“快点,你看上去要昏了。”
“哦,我走不快,太热了。”
“那就别回去了,我妈的凉茶铺子还开着,先去喝一杯歇歇脚再走。”
我点点头。
他已经独个儿走很远了,凶猛的太阳对他一点作用也没有。
真是个诡异的人。
我又想到了渡口前的那棵枯涩的树,明明是病入膏肓了,生命力却依旧刚强,什么都摧不垮似的。
我不得不加紧脚步跟上去,好像,前面有什么令人惊喜的希望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