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尝试

  • 烟水苍苍
  • 云开
  • 4590字
  • 2024-02-29 15:05:10

过了两天,杨彦同村长商量这件事,得到了于村长和村里邻舍的一致赞同。杨彦勘查过地形,画了个设计草图,拿来给我看,我和他拿着草图到实地比划,这套简易的供水系统既要保证竹管所行的线路最短,又要保证不会妨碍到左邻右舍,我又提了些修改意见,然后敲定了所有细节。

隔天,他请了村里年轻能干的小伙子,到后山砍了七八根又长又粗的楠竹,掐头去尾,又打通竹管。然后从邻村请来几个石匠竹匠,将山泉的出口处凿出个大豁口,这样一来,从泉眼里流出来的水量就更大了。

工匠和竹匠们依照杨彦的设计图顺着地势将竹筒烤弯,竹筒与竹筒的结合处用猪皮、细麻绳、蜡和粘土死死地封紧,这样一竿接着一竿,一直延伸到程老太家后院里的水缸旁。

完工以后,我和杨彦一起算了一下,按照现在的流量,大半天的时间便能接满一缸水,若是以后水流量变少,不够程老太太的日用,便可请人到山泉眼处将石缝凿得更大些,若是水流量过大,便请人将泉眼处集水漏斗的位置做些调整,将水流量调至恰好即可。

我和杨彦站在程老太家的后院中,商量着是不是该在水缸上方搭个简易的小亭子防异物落入水缸,一旁的程老太看着水缸里源源不断注入的清水,一时哽咽,微颤颤地拄着拐棍走到杨彦身前倒身就要下拜,杨彦立马躬身扶住她,“老人家,万万不可行此大礼,衍德绝不敢当。”

程老太太声音沙哑,“大人这段日子为了我这个老太婆吃水,忙里忙外,听工匠说大人有两日连中饭也忘了用,大人大恩大德,小民无以为报啊。”

杨彦忙道:“老人家切莫这般,这本是衍德的份内之事,衍德理当如此。只是这山竹引水的点子,却还是这位朱姑娘的主意,衍德实在不敢居功。”

程老太听他这样一说,转过身来又要朝我拜下,我哪里受的起,连忙将她扶住,“老妈妈,您可千万别这样,您的两个儿子都投身边疆,报效国家,百姓们才有这一方土地的安宁,您一家人年年完粮纳税,是顺民良民,官府替您做这些事是应当的。您好生养伤,等您儿子从戍边回来,还要您看着他娶媳妇生大胖小子呢。”

老人家一边不住点头泣不成声,一边抹着眼角,大概是又想到她那个死在战场里的小儿子和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儿子。我看着她稀疏的白发蓬乱的垂在脑后,一时间也觉得心里难过。唉,这样的老母亲,若放在我的那个年代,必定是位“英雄妈妈”,国家按政策每月都会发放补贴福利,哪里会过得这样凄惨?我又好言抚慰了她许久,她才渐渐止住了。

到了三月里,听村民们说平川县的县太爷终于到任了。

会不会开始查户籍人口?我紧张起来。

终是按捺不住,一日下午,我寻了空当,赶回崔家村。

遇贵和春山已经回到城里作工去了,只有燕子姐一个人在家,她见我来到,很是高兴。

和她寒暄之后,她也猜到了我的来意,将我领到里屋,给我倒了碗茶水。

我接过喝了一口,开口问道:“燕子姐,可有县衙的人来查过户籍了?”

她点点头,“来过了,重新登记了人头。我说你是我的远房表妹。从绥安水灾逃到这里的。那官爷倒是没有多问,只说今年灾情很重,很多人无家可归,各地官府可以就地收留立户。我心一想,这可不好嘛,也就不多说什么。那官爷把你的名字也记下后就走了。”

我长长地吁了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这下好了,我终于能光明正大地活在阳光下面了。

我握着她的手,欣慰笑道:“燕子姐,谢谢你,这下我总算放心了。”

她直拍着胸口道:“我这心呀,总算是放下了。过些日子,等户凭发下来,我给你拿过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过来拿就好。”

我二人又说了些家长里短,村头村尾的闲话,这才告辞了。

今日是三月廿五,学堂里轮到杨彦释义诗文,我在自己的小屋里,收拾着洗过的衣物。掐指一算,再过两天,我来到这个异世的时间便是整整一年了。

一周年?我停下手里的动作,心里默默地想着这个数字,突然想,送我来这里的时空之门会不会是每隔一年便打开一次?如果是的,我是不是就可以再回去?

我被这念头惊得一激灵,思索片刻,跑到邻居家借了本黄历,只见上面写的是两日后宜出行,忌火云云,并无任何稀奇的地方。

怎么办?要不要一试?

我踟蹰片刻,关上房门,从箱底拿出装着我来时衣裤鞋袜及背包的包袱。我打开包袱,将里面衣物放在床上,这堆东西,它们的颜色、样式、质地处处提醒着我它们并不属于这里,我看着它们良久,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两日后,按轮制,我并不需要去学堂。

三月廿七,天还没有亮,我便起身,从里到外换上来时的衣装,又在毛衣和牛仔裤外面套上襦裙,将绒外套,背包和运动鞋系在包袱里,临走前,我在床头留书一封给燕子姐,说是暂离外出寻亲,以后会回来看她云云。我顾不得太多伤感,提着包袱顶着星光出了门。

借着蒙蒙的天光,我来到昨天看好的地点,一年前这里还种着些庄稼,今年不知为何成了无人打理的荒地,只长着大半人高的杂草。我来到昨天做好记号的地方,蹲下身去,仔细检查土里和周围有无异样,但是没有。

我脱掉衣衫,布裙和布鞋,放到一旁的草丛里,又从包袱里取出外套和运动鞋穿上,背上背包,抱膝坐在地上,心里紧张忐忑七上八下,好像等着放榜的考生,脑子里一根弦绷得紧紧地,在对未来命运的无措和焦虑里煎熬。

天色在我一遍一遍的祈祷里亮起来,我看着西边的月亮渐隐,东方天空里升起一颗明星,远远的,能听见鸡叫了第一次,远方天地相接的地方,一片小小的银白色渐渐地扩大,向着西边扩散开来,驱散了天幕里的黑色,这时,已经能看见远方的村子里有人影在晃动了。

天色渐亮,东方的天空,出现了浅浅的红色,月亮已经没影了,太阳快出来了。

鸡叫了第二遍。

我所在的地方比较偏,周围都是杂草野蒿,几乎没有人会路过这片荒地。

鸡叫了第三遍。

不要着急,等一等。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我取出手表,看着表盘上粗短的时针极慢的从一格走到下一格,七点,八点,九点……

不要着急,再等一等。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

再等一等,我鼓励自己。

一点,两点……

早起我只吃了点昨日剩下的馍馍,现在已是午后,这个时节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是燥热,我又渴又饿,满身是汗,头晕眼花,又不敢起身移动。

再坚持一下,也许奇迹就在不远处。

三点,四点……

午后强烈的太阳光晒得我头顶发烫,我口干舌燥,胃里隐隐灼痛。

我抱着双膝,靠着一旁的土堆,脑袋里晕乎乎的。

迷糊间,我想起往日大学里那永远都是拥挤不堪的食堂,校园里嘈杂的人群,提着开水壶背着书包推着自行车的同学,永远都是无论怎么收拾也不会整齐的宿舍,满满一大教室的人或拼命或无聊地记着老师的讲义,还有学校附近的那些永远也逛不腻的小店。真好,以前怎么从来没觉得它们的好呢?

“阿琬,阿琬。”有人在叫我,以前大学隔壁宿舍一个数学系的女孩喜欢这样甜甜地叫我,总觉得特别亲切。

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入眼的,是杨彦的那一张充满了无比惊奇的脸。

我没有完全醒过神,呆呆地望着他。

我一点点变清醒,我低头看手表,已经快傍晚六点了。

我这才意识到,完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上下打量我的衣着,然后目光停留在我手里的那块腕表上,又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我,开口道:“你,这是……”

我突然觉得我面前站着的,是个外星人,我要怎么和他解释他眼前所见的这一切?

我无比的绝望。

编个谎话?我不是个善于说谎的人,更何况这是个弥天大谎。

和他接触这么久,他的锋芒和才华我也能感知一二,以他的智商和判断力,我那点道行恐怕是唬不过去的。

实话实说?他会相信吗?他能相信吗?你能和一个唐朝人解释汽车和互联网吗?就算是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除了少数的物理学家,谁能理解时空旅行这样的天方夜谭?

可我该怎么办?

我犹豫良久,直起身,终是说道:“阿彦,我不是坏人,你听我解释。”

他没有作声,还是那样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我,我不是……”我启唇欲辩,却又不知怎么说下去,告诉他,我不是你们这个世界的人?

我抬头直看到他的眼睛里,“阿彦,我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我要告诉你的话,恐怕你这辈子也不会听到第二个人讲起,也许你会觉得我讲的是无稽之谈,但我没有办法向你证明我讲的是真的,希望你依照我素日的为人,相信我。”

他略点了一下头,目光在我的蓝色牛仔裤和运动鞋之间逡巡,眼睛里有藏不住的好奇。

我看他并无恶意,又坐回原地,身子往旁边挪了挪,拍了拍一旁的土堆,示意他坐下来。

我伸直双腿,看他坐到我身边,我捶了捶麻木的膝盖,慢慢说出来。

“我并不是出生在这里,我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很远,远到我也不知道离这里有多远。”

他点点头。

“我的家乡和这里,并不是同一个世界。我无意中穿过了时空的大门,从我的家乡,来到了你们的世界。在我家乡的史书上,并没有你们这个时代的任何记载。”

他睁大眼睛,显然是被震惊到了,无法理解我的陈词。

我接着说下去,我知道我在赌,赌我对杨彦为人的了解,赌他对我到底有多深的信任。

“但是,在我们的史书上,有过和你们相似的时期,那时的人们,有和你们相似的衣着和文化。而我来自的那个时代,比我们的史书上和你们相似的时期要晚好几百年。”

像杨彦这样的古代正常人显然是不能理解我的故事的,就好像我当年上大学物理课即使学到最后,也不能理解爱因斯坦的广义相对论和薛定谔方程。

他慢慢地点点头,一边思索着,显然是在他广博的学识里搜寻着可以印证我的解释的信息。

我拿过腕表给他看,“你看看这个,这是我家乡人用的计时工具,相当于你们沙漏和日晷。”

他接过去,左右上下反复地看,脸上除了惊讶还有惊奇。

最后,他终于说话:“以前看过一些野史笔记,说海外有奇岛,其上居民衣着谈吐,吃穿住行,风俗器具,皆与我朝颇异。偶有商船路过得见,大为惊讶,也曾听人说起过其上偶有居民随商队来我中土,不过……”他打住,没有接下去,大概觉得他的见闻与我的叙述也不是一回事。

不过你要是能这么理解,没有认为我在欺骗隐瞒,也行。

“那你今日为何会在此处?”他话锋一转,把表还给我。

我只好老实答道:“今日是我来这里整整一周年的日子,我想看看今天能不能回去。我在我家乡,和朋友去爬山,半路晕倒,醒过来就在这里,所以我今天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回去。”

我无比地颓丧。

他并没有再多话,似乎在思考该怎么办,该不该相信我。

我脑袋里闪过书里中世纪的女巫被绑在柱子上被火活活烧死的场景,不由颈后汗毛一竖。

我拉着他的袖子,害怕得快要哭出来。

“阿彦,求你相信我,我只是一介女流,身无长才,从来到这里到现在,从来没有过为祸乡里,滋事扰民的行为。求求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的身份,不然大家会当我是疯子或着妖怪,求求你,我一定保证在这里做个良民,绝对不会干对不起乡亲们的事。”

他思索良久,转头看见我散落在一旁的衣裙,道:“你先把衣服换上。”说罢转过身去。

我拾起衣服慢慢换上,心里虚得慌,不敢抬眼看他,哪怕他现在背对着我,因为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面对他,如果他还是不信,我该怎么办?

一边疑惑问:“你为何出来寻我?”他无事跑来这荒地里干嘛?

他沉默一会,仍旧对答如流,音调沉稳,“我后日要去平川城府衙,四日后方能回来,本想和你商量如何安排学堂里的课业,不想未见你人,便一路寻来。”

我收拾完毕,道:“我换好了。”

他问:“你还要等吗?”

我看看天色,快要黑了,只好摇摇头道:“不等了。”

他转过身,上下打量我一番,道:“走吧。”

杨彦一路上沉默地走着,并不与我搭话。我想,这样的事情轮到谁头上,都是个闻所未闻的奇谈吧,他能表现得如此冷静,没把我当疯傻痴癫,已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可我不知,接下来他会怎么对待我和我的来历。

他随我来到我屋前的小院内,我请他进到屋内,他这才终于开了口。

“其实,我早已发现,你不是个寻常的姑娘。只是从未想到,你自述的来历,居然如此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