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从江南来的公子,我倒是一点不知道。想来这也是大夫人的临时决定,在易园中生活,我几乎已经分不清春夏秋冬,外面的任何消息,仿佛都被一堵院墙隔成了两个世界。
易园中几日,人间已千年。
紫鸢很兴奋,晚上在大夫人指定的小院里休息时,她拉着我说了半天。说这次江南来的几位公子,如何如何有名望,在外面都是风靡一时的人物。
我只是不停点头附和,反正不管多有名,在我而言,也不过是一群陌生人。最后我迷迷糊糊睡着了,耳边的叽叽喳喳才渐渐消停。
紫鸢估计一宿没睡,大清早拖着我穿衣梳头,又揪着我排到队列里,她把所有朱钗都插在了头发上,打扮得像只彩凤凰。看她兴奋的模样,就没见伺候人还这么上赶着的。
可以看出大夫人对这次的重视,今天来的侍女,都是个顶个的优秀,我只是稍稍瞥一眼她们的衣着和气度,就知道肯定是大夫人从西苑特意挑来的。我站在里面,越发不显眼。
那些华服公子都端坐在椅子上,就好像在捡白菜,那目光,从面前女子身上掠过。漂亮的自然最快被挑走了,什么江南公子,天潢贵胄,到底逃不脱皮囊二字的迷惑。食色,性也。
大夫人亲自坐在旁边观看,舌灿莲花:“刘公子好眼力,双儿是我们这儿最乖巧的丫头!”
“陈公子好眼力,梦秋是我们这儿最漂亮的丫头!”
“江公子眼光独到,我们最聪明的小莺都被您挑中了!”
……
只有我没人挑。
我夹在一堆人中间,周围的人一个个被领走,紫鸢也在后面被带走了,整个房间逐渐变得空落落的。
不期然,我便是最后一个被剩下的。
房间有片刻静默,冷不丁听到一声风流婉转的笑语,含着低低笑意,清朗和润:“刚才的几个侍女个个人比花儿娇,什么时候竟出了个这样的丑丫头?”
我微微发愣,好半晌才有些反应。这分明是在说我吧?
大夫人的声音响起:“这丫头……书读得还行,前些日子让她伺候状元爷的。可惜,状元爷没看上。”
那声音又笑:“哟,可是……这张脸,确实也够让人瞧不上的。状元潇洒的人,只怕需要美人常伴左右吧。”
大夫人划着茶杯盖,说道:“玉公子,若是不满意,老身可以再换一批上来。”
我的心提起来,半晌却没有听到动静,我的眼底下慢慢出现一双鞋子。我感到一股压力,似乎有人俯身到我的耳边,不一会儿我听到那丝浅笑声,低低传入耳内:“看你这么可怜没人要的,如何,跟爷走吧?”
我瞬间惊了一惊,脚差点控制不住向后退,被我生生止住了。
我心道到底是哪个猥琐的人这样可恶,抬头一看,却愣了愣。
面前只剩下一位男子,身形堂堂,品貌绝佳,手握一把扇,端的是一身贵气风流。我被他腰间那块明晃晃的大玉佩闪得花了眼,头有些犯晕。
那男人见我抬头,似笑非笑一双眼里更多了丝玩味。“似乎还有些胆色,不错。”
大夫人似乎看了我一眼:“这丫头不是顶好,别委屈了玉公子。”
我赶忙又低下头,我听到扇子开合的声音,一阵大笑声钻进我的耳朵:“不用费力,在下最不怕委屈了。就是她吧。”
大夫人终于道:“那好,紫蝶今天就和玉公子过去。”
我这才像是恍过神来,再次抬起头,看见面前人早已大步流星走出了门外,只余一缕风流坦荡的背影,如流水行云。
我晃着有些眩晕的脑袋,脖子累得发僵。
“那是扬州来的公子,顾玉遥。为人潇洒倜傥,你要好好伺候。”大夫人慢慢说道。
潇洒倜傥。大夫人说得比较客气,说白了不过就是风流浪荡。易园来的一些年轻公子,大多数都是这样的性格。
我赶忙转身应道:“是,婢子一定不负夫人所望。”
接下来就是循例叮嘱了我几句,后面,大夫人似乎还要说些什么,这时管家来找,有别的重要事情,大夫人便离去了。只觉得大夫人离去时看我那一眼,意味深长。
我自然捉摸不透大夫人的意思,兀自沉思了半晌,也只得慢慢走回去。
傍晚,我收拾好东西,慢慢来到北苑小廊上,四年时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易园。这里的九曲回廊,我走得甚是习惯,如果你曾四年都在同一个地方度过,我想,那个地方即使再难走,不管多复杂的地形,也总能熟记于心。
到了顾玉遥的小院子,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发现静悄悄的没有人。院子里几株茶花凄凄冷冷的开着,我疑惑地来到门前,敲了几下门,半刻,依旧是没有人应。
“玉、玉爷?”
我小心翼翼把门推开,这间小院位置比较偏,屋内没点灯,竟有些昏暗。书桌旁,隐隐一个人抚额坐着,长袖宽衫,听见门响,转头向我望过来。
我定了定神,开口道:“玉爷,婢子是来伺候您的。”说着朝前一跨,竟然脚下绊在门槛上,差点脸跌到地面。
“哧……”一声轻笑,又是中午那笑声,轻浮,有点微惑。他伸手一推,桌前的窗户被打开,阳光照进来,将他映了个清晰。顾玉遥。
他伸伸懒腰:“来伺候我的?”
我狼狈的爬起来,慌忙点了下头。
他忽然看向我,似笑非笑的勾了勾手指:“过来。”
心里有些犹豫,但我还是慢慢走了过去,手中拿着我的小包袱,一点点站到他三尺远的地方。
“叫什么名字来的?”
“回玉爷,婢子叫紫蝶。”
“紫蝶?”他轻笑一声,“名字真够土气的。”
我没接话。
他又来一句:“本来人长得就够难看了,名字还这么俗,难怪贾状元不要你。”
一瞬间,像是有热流过耳,我竖着脖子道:“婢子自打来这,就叫这个名儿,这名字是大夫人取的,婢子觉得挺好。”
他一伸手,立即托起了我的下巴:“我听说易园训女极严,你这样的性格,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也迅速自悔到了失言,马上严肃表情,唰的低下了头。
“怎么,对爷我不满意?”
“婢子不敢。”
我越来越摸不清这个人的喜怒,心里暗叹可别让我遇见个脾气古怪的,那运气也太差了……
他却似乎觉得更有趣了,故意抬着我的脸不放,目光肆无忌惮在我脸上扫,我又不能低头,只好忍受。“玉爷,婢子知错,婢子下次再也不会顶嘴了。”
有时候,果断认错未尝不好。
可没想到这位爷明显不吃这套,他皱了皱眉,道:“什么玉爷‘鱼爷’的,你就不能换个别的中听的叫法?”
“顾爷……”
“姑爷?”
“顾公子……”
“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咬哪门子斯文!”他的手指松开我。
我心里骂不知道我一板砖拍你脑袋上你满不满意,自然是想归想,付诸实现还是算了。
顿了一下,我慢慢上前几步,凑到他耳边低低叫了一句。
他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露出笑,说:“不错,这个称呼我喜欢。”
我赶紧笑:“爷您喜欢这个称呼,以后在屋里没旁人的时候,婢子就那么唤您。但在有人的地儿,还请您担待婢子不能这么叫,婢子还想多活久一点,请爷体谅。”
他嗤道:“放心,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你既然让我高兴了,爷自然会罩着你。”
我心想靠你罩也有点太不靠谱了,嘴上还是恭敬道:“爷要是满意了,还请在大夫人面前美言几句,以后婢子的日子也好过一点。”
他意味深长看我一眼:“你放心,爷别的不会,夸人最擅长了。”
我继续毕恭毕敬:“多谢玉爷。”
于是,皆大欢喜,拍马屁与被拍马的,双方都很满意。
当侍女就是这样,见什么样的主子,说什么样的话,其实只要主子心情好了,别的也不用想太多。
我见总算把这位爷倒腾舒坦了,马上趁机道:“爷,您看天色不早了,不如婢子去给您铺床吧?”
他嘴角玩味的一勾:“很好,去铺吧。”
我马上转身到床榻边,将一叠被子整理开来,铺床的时候,背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盯着我,那我倒不怎么在意,自来被人盯惯了,也不觉得不自在。
铺好后,我转身,垂手恭敬道:“爷,好了。你可以休息了。”
他慢慢站起身,抬脚走了过来,目光若有若无在床榻上扫了一圈,道:“我听说易园不少的婢女,之前都是大户人家的闺女,你以前叫什么?”
我后退几步,脸上有些木然:“回爷,婢子进来好多年了,以前的名字不记得了。”
“不记得?”顾玉遥挑了一下眉,似笑非笑道,“那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看了他一眼,见他满怀兴致的眼眸定在我脸上,我一凛,垂首慢慢道:“易园并不是所有的侍女都来自高门大户,有些出身也很普通,玉爷大可不必这样好奇。”
他冷哼了一声:“你们易园规矩倒是大,怎么,这也是不许说的?”
我默然道:“请爷不要为难婢子。”
顾玉遥眼露不屑,冲我一摆手,说道:“行了,你出去吧!”
“是。”我看他一眼,慢慢走出房外。
等到晚上的时候,我看着天色,到伙房那儿打了一盆洗脚水,端着慢慢走进了院子。屋内依旧没有点灯,床上顾玉遥竟像是已经睡着了。
我晃了晃火折子,把桌上的油灯擦亮,便把盆放到了桌面上。
顾玉遥这时忽然睁开眼,一瞥看到是我,冷道:“你进来干什么?”
我平静开口:“爷,婢子给您打来洗脚水了。”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到桌面上,那盆水还冒着热气,是刚才伙房的张师傅新烧的热水。他笑了一笑:“你伺候人还挺在行。”
我没答言,上前去拧水里的布。易园侍女别的都不会,但一定会伺候人。这是生存本能,就像做生意的需要技艺傍身一样。
抬头发现他靠在床头看我,见状一扬眉,轻笑:“你要给我洗?”
我低头回了“是”,一边将脚盆放到地上。
站起来,我去给他脱靴。他忽然一把隔开我的手,盯着我道:“爷不爱别人给我洗脚。”
我望进他眼底,看他眸光半眯,片刻,我侧身道:“那么爷,婢子就在一旁候着。”
他没再说什么,自顾脱了靴子,潦草的洗了一遍脚,便拿出来。
我捧着干净的擦脚布上前,抬头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猛的把布拿过去,擦干了脚,就丢回给我。
我道:“请爷今晚好好休息。”将毛巾挂在边上,我端着盆朝门口走去。
背后却蓦然传来一声笑,顾玉遥说道:“我听说易园的侍女,甚至可以十二个时辰伺候主子,不离身边,怎么,你现在就走?”
我顿住了脚步,慢慢回头看他:“爷,那是西苑的侍女才会做的事,婢子不属于那边。”
他嘴角轻轻笑着,只是用那双幽深的眼睛盯着我,不说话。
我默了默,半晌,还是慢悠悠道:“而且,西苑的侍女晚上伺候主子,也只是在外面为主子守夜,如果爷需要,婢子也可以这么做。”
顾玉遥笑出声,摆手道:“算了,看你这勉强的样子,倒像是爷委屈了你似的。你去睡吧!”
我躬了躬身,慢慢出门,反手将门带上。
外面风有些凉,我捂了捂发烫的脸,慢慢走回自己的小院。今天开始,又有主子伺候,我得想法子再弄清楚新主子的脾性,就和以往无数次一样。让主子满意,是易园的婢女都要做到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