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腿疼病

一大早,我爷爷就开始哀号。

爷爷哀号着说,这下好了,连着三年大涝,今年地里又什么也剩不下了,一家老小咋活得下去?他反正都活到八十岁了,早该死了的,可儿孙们都还没活够呀……

娘叫爷爷别瞎操心:人家怎么过,咱家就怎么过。前两年也不容易,家里不也都挺过来了?到时候就有办法了。

爷爷还是哀号:“这回不一样,这回是真要完蛋了……完蛋了。”

“完蛋了”是爷爷的口头禅;“到时候就有办法了”是娘的口头禅。

有的人每天一睁眼就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有的人早上一起床就喜气洋洋,兴致勃勃。

爷爷是前一种人,娘是后一种人。

爷爷和我娘正你一句我一句的,我爹从外面回来了,一见我爹,爷爷和娘就都不说话了,两人瞪着他看。

爹走路的姿势有点儿不大对劲,好像有个木棍儿在撑着他的腿弯,让他两条腿只能直梆梆地走路。

爷爷问:“儿啊,你是不是又害腿疼了?”

爹告诉爷爷,是天下雨闹的,骨头受了点儿潮气。

爷爷一听,身子就开始哆嗦:“快,瑞,给你爹掏鸡粪去!”

娘说:“爷爷又糊涂了,现在这种时候,人都没饭吃,谁家还养鸡啊。”

爹有腿疼病,是年轻的时候落下的。

爹十四岁就跟娘成了亲。爹和娘成亲后,就跟着爷爷蒸馒头卖。娘在家里蒸好,爷爷和爹就带着馒头走街串巷地叫卖。两人一走就是几十里地,天天这样。爷爷说,爹腿疼的毛病,都是那会儿走出来的。

爹的腿疼得厉害的时候,路都走不成,只能拄着一根棍子,慢慢地挪。

他三十来岁的时候,因为腿疼,病了将近一年。

那一年,爷爷有好几回都想寻死。

“我活着干吗?就这一个儿子,还不能走了,一家人还不得饿死啊!这个家得家破人亡啊……我不活了,一家子一块完蛋吧,都完蛋吧!”

那个时候,娘已经有了三个孩子 :我大哥哥、我大姐姐、我二姐姐。

爷爷想寻死,娘可不想。

娘说,爹的腿必须治好,炕头上还有仨孩子呢。

娘打听到一个偏方 :把一斤多鸡粪放进炒锅里爆炒,炒得滚烫,再抹到腿疼的地方,能驱走寒气,治好腿疼病。

爹和爷爷一开始都不信。

爹说,有炒栗子的,有炒豆子的,没听说过还有炒鸡粪的,这不是糟践人嘛!啥?还抹到腿上,那咋能治病?!

爷爷说,这家子气数尽了,都开始炒鸡粪了。这人要往死里折腾啊,老天爷也会看不下去的。

娘可不管。她找了口破锅,把鸡粪炒到稀烂,再把我爹按过来,然后把鸡粪趁着热糊在我爹的膝盖上。爹被烫得“哎哟哎哟”直叫,可过了一会儿,他就不叫了,露出了一副舒服的样子。

娘炒鸡粪,炒了一年。

自家鸡窝里的鸡粪都被掏光了,娘就打发我大姐姐和我大哥哥去别人家里掏。那一年,全村人的鸡粪都是我大姐姐和我大哥哥掏的。

我大哥哥有好几次还跑到了邻村去掏。大哥哥因此得了个外号,叫“鸡粪小子”。他后来娶了媳妇,那些跟他一起长大的小子还会这么叫他,我大哥哥脾气好,也不着急。换了我,我可不干。我也愿意为我爹去到处掏鸡粪,但谁要叫我“鸡粪小子”,我准得揍他。

娘说,我和我大哥哥一点儿也不一样,根本不像一个娘生出来的。

大哥哥脾气好,心肠软,爱说爱笑,从小就知道疼爹娘,疼弟弟妹妹 ;我脾气急,又傻倔傻倔的,都十好几岁、个子比我爹高了,做事还是那么不牢靠。

娘一说这话,我就不服气:“娘,你光说我,怎么也不说说二姐姐?”

二姐姐一点儿也不像我那出嫁的大姐姐。大姐姐性子温和,人安静,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好脾气地笑笑。

二姐姐完全是另外一副样子。全村的丫头里,数她最泼,最辣,没有她不敢做的事儿,没有她不敢惹的人。

娘“哼”了一声 :“你俩啊,半斤八两!”

大哥哥比我大十多岁,我的名字就是他给起的。

大哥哥查了书,说“瑞”是一种玉器,这种玉器,代表吉祥如意,是个好兆头。他说,希望我这个小弟弟将来能成大器,给家里带来好运气。

爷爷说,可拉倒吧,这个没出息的小子,还成大器?还好兆头,好运气?他啊,不给家里丢人就阿弥陀佛了!

爷爷不喜欢我,他喜欢大哥哥。他总夸大哥哥有出息,有学问,人也长得好,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的,是老徐家的骄傲。

提到我,他就一句话 :“这小子就是个被牛踩了的屎壳郎,浑身都是毛病!”

娘不喜欢听爷爷说我不好,她只喜欢自己说我不好。

爷爷一说我是个屎壳郎,娘就护着我:“我们瑞除了没他大哥哥白净,长得哪儿丑了?哪儿像屎壳郎啦?他还不到十四岁,小着呢,小孩子懂啥?”

娘仔细看了看爹的腿,又按了按,然后说,不碍事,煮两块抹布,热热的焐焐就好了。爹用热抹布焐着腿的时候,雨停了。

过了晌午,太阳终于出来了,爹把抹布扔到了一边。他说得赶紧去给二爷爷下葬帮忙。

二爷爷这才下了葬。笼罩着村里的那股熏死人的臭气消失了。

臭气消失了,二爷爷却并没有消失。

村子里一片汪洋的时候,他随着水流四处漫延 ;水渐渐干掉,他又随着水渗进了泥土里 ;二爷爷渗进土里,又随着野草长出了地面 ;风一吹野草,二爷爷就随着风,到处飘,到处飞。

我觉得走到哪儿都能见到二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