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动与惩罚

“快接电话了……快接电话了……”沙发上的手机响了起来。这个来电铃音是顾海林特地选的，“快接电话了”就等于“千万别耽误工作”。这会儿，正把大勺颠得起劲儿的顾海林没有听到铃声，石岩苦笑着摇摇头，把手机送去了厨房。她一边走一边说：“海林，今天的中饭你又吃不成了。”看来这样的情况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顾海林的妻子石岩是东北人，在长兴职教中心担任语文教师，深受学生喜爱。2007年他们结婚后，顾海林就把岳父、岳母接来长兴同住。一个孝顺父母的人，自然有着非常强的责任感。

2011年11月6日，这天是岳父50岁的生日。岳父的生日，顾海林特别重视。一大早他就去菜场买菜了，鸡鸭鱼肉和海鲜样样有，菜品非常丰盛。石岩也给他下达了“今天一定要把我爸陪好”的命令。

确实，自从新疆学生到校这一个多月以来，顾海林别说陪岳父喝酒了，就连在家吃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他想今天一定要好好地陪岳父喝点儿，和家人好好地一起吃顿饭。

10点钟时，顾海林就开始在厨房忙乎起来。他要烧一桌子好菜来弥补这段时间对家人的亏欠。然而，生活不是静止的，它是一种随时都可以发生变化的活动。这不，正当石岩陪着父母在客厅里闲聊并打算今天要好好地享受一下顾海林的服务与厨艺时，顾海林的电话还是响了。

顾海林看了一眼手机，来电人是班里的语文老师张海兵，他心知今天这顿生日宴肯定又吃不成了，于是一边接电话一边满眼歉意地看着妻子。

张海兵果然是来“告状”的。今天上午有四节基础汉语的补习课，结果在第三节课点名时发现113电子班级有5人缺课。他派学生四处找过，寝室里没有，篮球场上没有，田径场上也没有，这让他很着急。他怕学生跑出校园或者发生了什么意外，只得和班主任汇报。

“校园里都找过了？”顾海林焦急地问。

“都找过了，没有。我担心他们跑到街上去玩了，他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张海兵的语气中充满了担忧和无奈。他的这句话让顾海林心头一震，一个月前他寻找阿卜杜热西提的情景又浮现在脑海里：找遍了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又去街上的网吧一家家寻找，甚至还惊动了校领导……

学生逃课，这可是违纪！这个行为绝对不可纵容。

说到学生违纪，新疆学生到校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共有13位学生受到了处分教育：记过三人，警告四人，严重警告二人，通报批评四人。从这些数字中不难看出，当时学校在新疆中职班的管理工作中的确面临着诸多困难。尽管学校领导和老师们的辛勤付出让新疆学生已经适应了学校的学习和生活环境，但个别学生违纪的情况还是难免的。

现在，居然一次性有五个学生逃课了，顾海林一定要去找到他们。

顾海林开门下楼时，眼含歉意地回头看了看岳父和餐桌上的生日蛋糕。岳父摆摆手，笑着说：“先别惦记我的生日了，新疆孩子的事儿才重要，你赶紧去！”石岩也说：“家里有我呢，你去忙吧。”

顾海林到校后，一路小跑着将宿舍、教学楼、实训室、操场等都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这几个学生。当他气喘吁吁地爬到雉山顶上时，心里又急又气。站在高处俯瞰校园，他只能看见几个打扫卫生的值周学生正挥动着扫把在学校的主干道上忙碌着。

如果这几个学生故意在占地300多亩的校园里玩躲猫猫，那自然很难被人发现，何况这几个人还有已经跑出校园的可能。考虑到这一点，顾海林突然想到了阿迪力江。上次阿卜杜热西提“出逃”的事情不正是阿迪力江告知的吗。现在他已经如愿当上了班长，这回也有责任帮助老师寻找这几人的下落，说不定他的消息会更灵通。顾海林拿定主意后，就转身准备下山去寝室找阿迪力江。

“凭什么让我先上？”突然，顾海林身后传来了很响的声音，由于说话人的语速很快，他没听出来是谁，但他已经辨明了声音所在的方位，就在凉亭附近。顾海林集中了注意力向凉亭走去。接下来，传进他耳朵的声音虽然不响亮却十分清晰。

职教中心的雉山上原先建有一个水塔，2000年后就废弃了。后来，学校修建雉山公园时就将废弃的水塔改成了可以登高望远的观景平台。人们通过消防铁梯可以上到平台，平台上设有石桌和石凳。站在这里远眺风景，更加让人赏心悦目。当然，有人藏在这里，确实不易被发现。不过，就在这次事情后，为了安全起见，学校总务处就派人在平台入口处的铁梯边上安装了一道铝合金门并上了锁，之后这儿就再没学生上来过了。当然，在某些特定活动的时间，会有人打开这道门，供参观者登亭览胜。

“你别激动。我的意思是，你个子高，一拳打上去后，他就倒了。我们再一拥而上，肯定打服他。”说话的人正是阿迪力江。顾海林听后，心里顿时火冒三丈：好小子！本来想去找你帮忙，没想到你却在这里搞事情！

“明天中午去114数控班，见到他就打。”这话是阿卜杜热西提说的，简单直接，尽显粗暴。顾海林此时已经气不打一处来了，他顺着铁梯怒气冲冲地向着凉亭的二层疾步攀去。

“咚咚咚”的脚步声惊动了正在讨论的阿卜杜热西提等人。他们知道有人来了，都惊恐地站起身来。见来人是班主任后，雷福和杜国鑫就躲到阿卜杜热西提的身后去了，买买提·艾尼瓦尔和阿迪力江也都低下了头。

“让我好找啊，你们！竟然逃课在这里商量如何打架！说，想打谁？”顾海林生气地问。

见几个人都不答话，顾海林又说：“你们从几千里外的新疆来这里，是为了学技能，还是为了打架？你们如果不想学习，那还不如趁早回家去放羊！”

站在一旁的阿卜杜热西提听到“放羊”两个字后，顿时眉头皱了皱，脸色也变得有些阴云密布了。就在一个月前，同样在这雉山上，就因为艾都斯说他是放羊的，他就暴怒，差点一拳打中艾都斯。这时，其他几个人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他，他的脸开始涨红起来。顾海林观察到这一细节后，猜想阿卜杜热西提可能就是这次逃课行动和预谋打架的主导者，于是问：“阿卜杜热西提，你刚刚说要去114数控班打谁？”

阿卜杜热西提不但不回答，反而蹲下身去，用这个行为表达着抗议。

顾海林见阿卜杜热西提这样抗拒的态度也有些生气：“阿卜杜热西提，还记得上次在把你从巢湖接回来的路上我对你说过‘既来之，则安之’吗？我希望你们……”

顾海林上一句刚提完“放羊”，接着又说起了阿卜杜热西提“出逃”的糗事，这让阿卜杜热西提无法再忍下去了，还没等顾海林说完，他就发疯一般跳起来，一拳打中了顾海林的右眼眶。

“你怎么打……”其他人异口同声地惊叫道。

顾海林怎么也没想到，阿卜杜热西提会动手打他，他毫无防备地受了这一重拳后，满眼冒金星。这回轮到他忍着痛蹲在地上了。刚才阿卜杜热西提这一拳是跳起来打的，并且积蓄了全身的力量，仿佛把上次没有打中艾都斯的力量都凝聚在了这一拳上，可想而知这一拳的力道有多大。

阿卜杜热西提竟然敢打老师，这可把其他几个同学吓坏了。他们都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就连阿卜杜热西提自己也是张大了嘴巴，愣住了，手还微微颤抖着。

顾海林手捂着右眼，左手挥了挥，说：“你们先回教室去！”

那天，顾海林自己在凉亭里坐了好久才下山回家。全家人对于他的“熊猫眼”没过多地问什么，因为他的脸上已经写满了尴尬。只是妻子抱怨了一句：“没日没夜地为学生操心，到头来还要挨他们的打，真是的！”

后来，我问过顾海林：“第二天你黑着眼圈上课，一定很尴尬吧？”他说一开始还挺难为情，等到临上课前就想明白了，他认为自己这样带伤上课对阿卜杜热西提和其他同学来说都会是一次意义重大的教育。于是，他把那天授课的内容临时换成了“我国各民族为什么要加强团结”。

课上，顾海林像平时一样滔滔不绝地讲着，丝毫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不一样。倒是班级里的学生们有些反常，他们特别地安静，连附和的声音都比平时小了许多。特别是阿卜杜热西提，虽然他大多时候都低着头，但总时不时地偷瞄一眼顾海林，他的眼里充满了歉意和悔意。

除了讲解课本上关于民族团结的内容外，顾海林还补充了一个哲理小故事，用来加强学生们对民族团结意义的理解——曾有人问哲学家：“一滴水怎样才不会干？”哲学家回答说：“把它放到大海里。”这句简单的话蕴含着一个深刻的道理：个人离不开集体，只有团结互助的集体才会有无穷的力量；无论一个国家、一个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团体，还是一个家庭，只有重视团结，维护团结，才有力量；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社会才能更好地发展。

顾海林那天还特意点名让阿卜杜热西提回答问题：“我国加强民族团结教育有什么重要意义？”

“56个民族的人都团结在一起，像亲人一样，大家一起努力，国家才能更加强大，更加富强！”阿卜杜热西提没有按照课本内容来读，但他却真正理解了顾老师讲课的精髓，他的回答赢得了全班同学热烈的掌声。顾海林也在使劲地鼓掌，同时面带满意的笑容。

陶行知先生说：“教师之为教，不在全盘授予，而在相机诱导。”顾海林这堂关于民族团结的课就是相机诱导的生动例子。

课后，还没等顾海林找五人来解决问题，他们竟主动到办公室来承认错误。阿卜杜热西提将打算“修理”王誉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原来，上周五体育课上，蒋大鹏老师组织新疆中职班113电子和本地的114数控班踢了一场友谊赛。球场上，114数控班的王誉同学在和阿卜杜热西提抢球时说了一句：“你们新疆学生就是体能好，运球技术也一般。”其实王誉并没有小看新疆学生的意思，阿卜杜热西提也不会小气到因为一句话就要打人的程度，关键是随后王誉不小心把阿卜杜热西提绊倒了，可王誉只是很随意地问了声“没事吧”，这就让阿卜杜热西提忍不了了。他觉得王誉的不礼貌是对他的轻视，所以才想找几个同学商量要给王誉好看。

“昨天，你已经把我打了，你现在还想找王誉的麻烦吗？”

“顾老师，您刚刚课上说少数民族和汉族是一家，一家人不打架！所以，我不会找他麻烦了。”阿卜杜热西提接着又说，“顾老师，对不起！我昨天打您了。我很后悔，很难过。”

看着眼圈发红的阿卜杜热西提，顾海林的心情也好多了。

“你们能明白这个道理，我这一拳就没白挨。阿卜杜热西提，我不怪你。”顾海林真诚地说。

五个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看看顾海林。

“我说了呀，不怪你们了。”顾海林微笑着说。

阿卜杜热西提首先笑了，其他几个同学也跟着笑了。临出办公室时，阿卜杜热西提还向顾海林说了几句维语，顾海林当然听不懂，直到第二天阿卜杜热西提交给了他一个本子后，他才明白了那几句话表达的意思是：“顾老师，我要把今天课本上的内容抄写十遍，作为我犯错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