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提早到来的晴热天气,能晒破人的头皮,天地间日晕虚虚幻幻,山水人影都似在烟波里漂移晃动。仰头看时,带着火焰一样的日头似乎要从高空掉落下来,像一块经过炉火煅烧过的圆形铁饼吊在头顶的上方,烤得人的头发都在冒烟。
今天是1983年5月22日,一大早,王喜曾和我就在王德文向导的带领下,去另一个渔村考察。王喜曾紧跟在王德文的后面,缺少头发的黑红色头皮上泛着一层油漆似的光亮,像景德镇的釉彩瓷器在强烈的灯光下反射的那种光,看得人眼花。
我们考察小分队都还没有配备遮阳帽,一个个像是干鱼放在锅里油煎。王德文是湖港管理站渔政快艇上的水手,在太阳下晒惯了,加上又是快艇上煮饭炒菜的掌勺师傅,更是耐得了高温蒸烤。王喜曾说他从小就喜爱体育活动,在青岛水产学院读书时,是学校的长、短跑运动员,加上大学毕业后专业从事水产资源科研工作,在鄱阳湖上“浪打浪”出没了二十多年,湖风和日晒使他习惯成自然,能晒痛他的毒日头还在两个月后的三伏天呢。
见到鄱阳湖就兴奋不已的他,在星子县城南面的紫阳堤上走得飞快,连给我们带路的王德文都落在了他的后面,只得连走带小跑地跟着。
只有我是经不得日晒的,在这之前的七八年中,我只是公社一个坐办公室写材料也写散文小说的文职人员,偶尔跟着书记主任下乡,要么坐吉普车,要么骑自行车,极少走路。公社的条件相对是不错的,风不吹雨不洒,还有空闲时间拔拔胡须,食堂的伙食更是不错,天天中午的饭菜不是红烧肉就是红烧鱼块,把人养得肥肥胖胖白白净净的。这才离开了公社几天,我就有了一些留恋,觉得这么在太阳下晒着,真不如在办公室里舒服,心里悄悄就有了一丝后悔,真不知道考察的路有多苦,我能不能坚持考察下去。
看着王喜曾走在我的前面,跟父辈一样的年纪,还有如此高昂的工作热情,我就慢慢打消了心里后悔的念头,觉得这次参加鄱阳湖的考察,换了工作环境,从室内走进了大自然,首先就应该经得住日晒雨淋和霜风苦雨,要善于在鄱阳湖上行走,和广大的渔民打交道。连日晒这样的苦都吃不得,还谈什么改变命运和前途呢?在王喜曾面前,我必须表现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高高兴兴的样子,要不然,他会感到失望,当然也怕他把我给辞退了,本来他就对我不大满意,随便找个理由就把我给踹了——连聘任书都还没有呢。
星子县城的西南方,一根几十米高的烟囱像一根定海神针,立在水波荡漾的鄱阳湖岸边,不歪不斜地顶着白云飘动的蓝天,而烟囱底部的湖水,则把烟囱的悠长影子印在白茫茫的湖水上面,这使我想起了少年时代在故乡的雪地上,用小棍子支撑起一个大竹筛捕获饥不择食的麻雀的模样。这根特高的大烟囱,立在鄱阳湖边许多年了,虽然算不上一处美丽的风景,但它显眼的影像,却成为落星墩后面的一杆樯桅,活脱脱如鄱阳湖南边驶过来的一艘大船,载着从远道来到庐山游览的客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得见这根喷着浓烟的讨厌烟囱。当我们走到山嘴上的时候,这支烟囱正好和庐山五老峰成为一条直线,跟五老峰的5位老者在一起,成了他们一根长长的烟杆,烟窝子里正“滋滋”地往外冒烟呢。
湖边的大烟囱下,是星子县国营三线砖瓦厂,它用多年的耐心,将整个一座黄土山岭给“吃掉”了,烧出的红砖源源不断地运到县城各个地方修建房屋。山岭挖平之后的豁然开阔,将一个渔业大队的所有房屋都暴露了出来,原先深藏于湖边山汊里的安静渔村,忽然间与外界的县城连成了一片,鸡鸣犬吠的声音和县城的汽车喇叭声混杂在一起。这个少为人知的渔村,便是蚌湖公社的蓼池大队,是星子县最早的渔民安置点。
走进蓼池大队的渔村,我们首先见到老渔民张正富,他刚收完网回来,鱼获已经被鱼贩子买走了,右手里仍拿着钱,有分、角、元,也有两张10元的大票子,看得出昨晚的收入还可以。
张正富坐在矮凳子上,两条裤脚捋靠近大腿,正用左手大巴掌拍打着松垮垮的腿肌。停在灰土地上的两只赤脚板,像乡间的糕点师傅用木头模子压出的端午节排饼,又平又大,五个脚指头张开来,显得又粗又壮实,在被湖水浸成白色的脚板前面,成为一种力量的展现。
见到我们到来,张正富红铜似的脸上笑得有些牵强,他想将手里的钱放进衣服的口袋里,但在身上摸了摸,并没有摸到一个口袋,他可能忘了自己穿的衣服并没有口袋。他只得将钱压在屁股下面,并向屋里唤出一个叫作“细妹”的闺女来。
细妹从灶屋里走出,系着一条花布围裙,手里端着两碗茶,让王喜曾和王德文端着,又返回屋里,再端来一碗茶递到我手里。在被她的身体带动的空气里,一股少女的特有香气迎面扑来。
渔家的茶水带着一股淡淡的鱼腥味,喝第一口的感觉并不是很对味,但天悬火日,口干舌燥,也就顾不得腥与不腥了。
渔家姑娘有着特有的俊俏,虽说脸蛋被太阳晒得红中泛黑,但身段是一种撩人的婀娜。当张细妹解下花布围裙,端出一盆衣服在场边的竹篙上晾晒时,姑娘的美丽便被镶入山光水色的特大画框之中。她将手中的水红色的确良褂子抖得刮刮作响,缤纷的水珠便四散溅开去,与太阳的光芒对撞,形成一幅若隐若现的斑斓彩虹,姑娘的周身便生出一圈金色的晕芒,叫人眼花缭乱。
王德文与张正富熟悉,一个管渔,一个捕鱼,都是长年在鄱阳湖上行走的人,隔三岔五地就能在某片湖面上打个照面。
王德文刚介绍完,急性子的王喜曾便凑到了张正富跟前,请他谈谈渔业的情况。
张正富老实巴交,一生只知道打鱼,和陌生人交谈时还是有些不自在,再加上他听不懂王喜曾的外地口音,就只是看看王喜曾又看看我,我只得将王喜曾的问话翻译给他听。
从张正富的交谈中得知,他们这个渔村,与别的渔村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全村渔民住的房屋,都是政府统一盖的,没有要渔民自己掏钱盖房。房屋虽然不是很大,但都是单家独户;一幢幢房子排列有序,都是经过画线测量过的;而且每家的住房面积都一样,没有厚谁薄谁。生活在这个村子的人们,进村出村都有一种自豪感,好像都是国家的宠儿。虽然村庄的空气中飘着一阵阵鱼腥味,但花草的气息还是时时盖过鱼腥的气味。据说,这个村子的渔民都有种花草的爱好,打鱼的空闲时间里,经常在房前屋后栽花种草,美化着国家为他们提供的房子。能绽放大朵红花、紫花和小朵黄花、鸡冠花的草木,都被渔民们移栽到了庭院中,毕竟渔船上单调乏味和满眼是湖水的生活,过久了容易心情不爽,他们就想在岸上的家门前欣赏到百花艳丽、蜂飞蝶舞。
这个时候,正是撒网捕鱼的时节,村里的男男女女大多下湖了,方圆几百公里的北鄱阳湖是他们的捕捞场所,只有几条看家护村的渔船游弋在附近的水域作业,每天下午放些丝网小钩,第二天清晨去起网收鱼。
张正富正是这个月轮值看家护村的人,村里的平安是他的职责,所以,这个月他家的渔船不能驶远了,眼看着别人家在远湖捕大鱼卖好价钱,他家只能在村前的湖里转悠,捕不到大鱼便减少了收入。不过,张正富不难过,都是他自愿轮值的,村里的每户人家都会轮到的,这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责任,谁不想自己居住的村庄平安呢?
这个渔村里的人,自觉形成了一种良好的社会风气,每家每户都按照队长安排的轮流值月,村庄得有人看护,有老人和小孩的村里,少不了有个头痛脑热、水灾火灾隐患什么的,留守看护村庄的人就成了村里的巡逻队员和救灾抢险人员。
张正富和女儿细妹是一对父女搭档,父亲在船尾荡桨,女儿在船头放网起网。前年渔船装了动力机器,改装成了挂机渔船,张正富不再需要双臂荡桨了,只用坐在高脚木凳上,一只手抓着五尺长的舵柄,一只手闲着。有时候风平浪静的,他还把舵柄夹在胳膊窝里,两只手臂拢在一起,悠闲地看着渔船行驶,也看着女儿伏着身子在船头作业,尤其喜欢看女儿拉上一条大鱼时兴奋尖叫的样子。女儿快要出嫁了,他得为女儿多筹备一些嫁妆,风风光光地将这个最小的女儿交到另一个男人手上。
打开了话匣子的张正富,还是能说些话的,舌头上送一半,缺牙处漏一半,王喜曾问他什么,他都能很快地回答出。有一些渔业方面的专业术语我听不大懂,所以记得不认真,一个少女在场边上抖动湿衣服发出的脆脆声响,早打乱了这种单调的问话和应答。
大家正谈着,大队书记张贵生回来了,这是一个瘦长身材的中年渔民,撑着一双疲惫的红眼眶,可能是清晨收网起得太早了,明显看出他被瞌睡扰得精神不佳。他的两个鼻翼阔大,进出着粗响的气流,几根粗壮黑亮的鼻毛长在鼻外,随着进出的气流不停地摆动着,这特点过分抢眼,以至于能让人联想到电影里的高加索农民形象。他是个不笑时都能让人感觉到他在笑的人,给人一种亲和力和容易接近的随和。他坐在张正富腾出来的半条长凳上,静静地听着大家说话,偶尔也用左脚搓着右脚背上的泥土,右脚去蹭左脚背上的痒痒。作为这个村里的最高长官,他对我们的到来有些想法,对没有接到公社的电话通知而到来的省政府考察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信任,而王喜曾也偏偏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环节——拿出省政府或者省农牧渔业厅的红头文件和介绍信,证明他是省里来的专家,而不是冒充的科学考察队的人员。如今是改革开放年代,曾有人到渔村来骗过吃喝甚至是骗过钱财,尽管王德文作了介绍,张贵生还是不大肯相信。
因为王喜曾没有拿出证明文件,我们受到了蓼池大队的冷落,成不了贵客,当然就没有受到享用午餐的热情招待,大家只得在中午时分离开。眼见着大队书记张贵生悄然回家去,我们只好顶着烈日回到星子饭店吃工作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