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983年5月18日晚上,命运之神叩响了我的门:星子县湖港草洲管理站的陈长水来到我家,要我跟随他去张茂生站长家,谈一件重要的事情。
张站长家离我家不远,同住在县农业局大院内,同吃一口深井里的水,同在另一口深井的边上提水洗衣服,日日见面打招呼。
刚走进张站长家,个子高大、颇显肥胖的张站长就站了起来,笑着指了指坐在桌子边的一个陌生人,向我介绍道:“这位是省鄱阳湖考察队的王喜曾同志,他来我们县里招人,我再三筛选了一下,认为你比较合适,就推选了你,具体情况由他跟你谈。”
我和王喜曾同志握了握手,就算是认识了。
王喜曾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很糟糕的,他的长相很怪异,五十多岁,戴一副黑色的厚边框眼镜,嘴唇四周的胡须又浓密又乌黑,好像很多天没有刮过,样子挺凶。
他先作了自我介绍:他是景德镇市水产局的渔业专家,这次被省水产渔业厅抽调到鄱考队第八分队工作。第八分队是专门考察鄱阳湖的渔业资源的,要长期和鱼打交道。
王喜曾喝了口水,继续介绍:“省鄱考总队由省长倪献策担任总队长,倪献策你是知道的哦?”
我点了点头,在公社工作了七年的我,对省里的领导是知道的。
“鄱考总队下设八个分队,有考察地质构造的,有考察水文、气象的,也有考察老爷庙黑三角的。我们第八分队队长是省渔政处张、王两位处长,秘书长是省湖港草洲管理站的周茂德,这些领导你以后会认识的。”
王喜曾说了很多,从他的胡须浓密的嘴里说出的话,有一些我没有听懂,他的景德镇方言说得很快,而且他说话时还有吸溜气息的习惯,完整的一句话他要吸溜换气一两次。
他在说话的时候,张茂生站长想插话,但他用手势制止了,他那长满黑色汗毛的手臂晃得很有劲,像一把大刀。晃动在灯光下的圆框眼镜亮光闪闪,有一种高傲和压人的气势。
他对张站长介绍我参加鄱考队不大满意,从言语中透露出来的话,让我觉得没必要在这里再坐下去。至于对我不满意的理由是什么,他没有明说,只是请张站长考虑别的人选。但张站长和陈长水也不愿意再介绍别人给王专家,因为他俩知道我的底细,一个能在全国报刊发表文学作品的人,还不能令王专家满意,那全星子县就很难再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事情一时间僵持在那里。
我已经猜到了王喜曾的心思,他肯定是认为我长得不够魁梧,体格不够壮硕,甚至有点矮小,怕吃不得风餐露宿的苦,走不了鄱阳湖的泥水路途。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衣服,做出抖落灰尘的样子,表现出要走的高兴劲。正迈脚要往外走时,被张站长叫住了。
“林老师,你别走,事情还没谈好呢。”
我用嘴努了努王喜曾,意思是这个人不满意我呢。
其实这事王喜曾做不了主,后来我才知道,挑选鄱考队员的事,省里是指定由张茂生站长挑选人的,并非是王喜曾的分内事,他只身一人来到星子,用谁不用谁他说了不算。省鄱考队要招的只是一个文字秘书,能够详细记录科考经过的笔杆子,人的外表形象并不是需要考虑的因素。
最后还是张站长拍板定案,定了我去参加鄱阳湖科考队,他向王喜曾陈述:林老师能写,为人也诚实,相交这么多年,我很了解他,是个最合适的人选。
王喜曾只能从厚厚的眼镜片后面,表现出一种极其无奈的表情,他知道,这事他做不了主,也不能做主。他尽管咕咕噜噜说着不同意的话,但在这两眼一抹黑的异地他乡,反对也只能是徒劳,最后只好表态,同意林老师参加鄱考队,并问我同不同意。其实他们还没有问我同不同意呢,这是他们忽略了的关键问题。
轮到我表态了,我有参不参加鄱考队的权利,之前他俩都忽视了我的意见,参不参加鄱考队得让我考虑考虑。你王喜曾不乐意招收我,还不知道我乐不乐意去呢?我在蛟塘中学高中毕业后,留校任教,后来又调到蛟塘公社任文化站长,这么些年干得好好的,尽管端着的不是国家的铁饭碗,也不是正式干部,但不想离开公社的话,安稳的工作还是不愁的。对于舍弃安稳的工作而远走鄱阳湖,做一个在外流浪的考察队员,孰好孰坏,得慎重考虑呢!还有我妻子乐不乐意我去考察呢?她已有九个多月的身孕,正需要我的细心照顾呢。
我对张站长说,这事我得回家和妻子商量一下,她若同意我去考察,明天我就跟王专家出发,如果不同意,我会来回复一声。
这回轮到王喜曾惊讶了,尽管他不满意我,如果我不跟他走,他还得在星子旅社住几天,等待张站长物色人选,这过程太漫长,他已经等不及了。
从张茂生家出来,我一路走一路考虑如何和妻子说这事,明摆着家里离不开我,而我又要背起行囊走进辽阔的鄱阳湖,这是不是有一点不近情理?
回到家和妻子商量,我的言语尽量说得委婉,怕她一口拒绝。妻子听完,沉默了许久没作声,抚摸着隆起的腹部,久久地看着睡在摇篮床里的女儿,她可能在心里盘算,如何来做这个主呢?面对一岁多的女儿和腹中的孩子,和丈夫的事业与前途相比,孰重孰轻,她很难取舍。
过了许久,妻子问我:“你的意见呢?你愿不愿意去?”
我只好如实地回答她:在公社工作并没有太大前途,而省政府组织的鄱考队,说不定前途远大呢,毕竟是省政府的机构,发展空间更大。再说,就从事的文学事业来讲,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也许鄱阳湖就是最好的行万里路,我愿意去!
妻子理解地点了点头,为了我的前途和文学事业,她勉强同意我参加鄱考队。尽管大女儿只有一岁多,第二个孩子又将出生,生活的艰难自不必说,妻子坐月子期间的照料怎么办?把家里的担子都交给她,真的需要她做出勇敢的决定。
但不管怎么样,妻子还是顺从了我的安排,做出了一个违心的决定,同意放飞我,让我去踏遍3900平方公里的鄱阳湖。
三
第二天上午,王喜曾早早从旅社来到县湖港草洲管理站,坐在办公室等待。当听说我已答应去考察时,他还是如释重负地笑了。在白天的亮光里,我能清楚地看出王喜曾的长相:理着平顶头,头顶有旋的地方头发几乎被剪光,现出白色的头皮来;肤色较黑,下巴和两腮的胡须非常粗壮,但被刀片刮得平滑干净,只现出满脸黑色的须斑,显得青光发亮;又厚又大的眼镜遮住了他的半张脸,仅剩的半张脸又因为撮得很紧的嘴唇拉出了一条条皱纹。
王喜曾拿话试探我:“湖上考察很艰苦,你吃得消么?”可又因为招聘考察队员的急迫,他又改口安慰我,“鄱阳湖还是很诱人的,你年轻,可能会喜欢湖上的生活。”
他可能不知道我就是在鄱阳湖边长大的,我从小就在湖水中漂浮,对鄱阳湖有着深厚的感情,要不怎么会答应参加鄱考队呢?
王喜曾见我回答得干脆,拍了一下巴掌说:“就这么定了,我们正式聘请你加入鄱阳湖科学考察队第八分队,从今天开始算起。”
我说不行,还得去蛟塘公社办个交接呢,最起码也要打个招呼辞个行吧,在公社工作了七年,我还是有感情的,那是我成长的地方。
王喜曾给了我一天假。
在蛟塘公社匆匆忙忙办完交接手续。临别时,公社书记再三挽留,说今年是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新局面的第一年,你要把握这个大好机遇,在公社好好干,前途是很大的。可是我转过身挥挥手就走了,在我看来,能够参加省政府的鄱阳湖科学考察,前途才是真正远大,也更适合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性格。我向往的是鄱阳湖的博大,而不是公社这个小天地。
下午,王喜曾在星子饭店召开了一个临时小组会,这也是鄱考队第八分队第一个考察小组会议。会上,张茂生站长指定县湖港管理站的詹家爹做考察顾问,他将带着我们走进鄱阳湖进行考察。
詹家爹的相貌特别,鼻子特别大,像三瓣大头蒜倒着挂在两眼的下面,出气进气时的鼻翼像风箱软皮一样鼓动,脸上七沟八岭的,一顶旧的蓝布帽戴在白发上,说是戴,不如说是随意放在上面,随时都会掉到地上。张茂生站长介绍他是个水产行家,对于鄱阳湖里的鱼、渔船、各种网具、大小鱼钩,经验丰富,谁也没有他了解得深切。
轮到詹家爹发言时,他来了劲头,话多,煲粥一样咕咕嘟嘟,一口的本地话。张茂生站长提示他说普通话,有景德镇的同志在这儿呢,可老人不会说普通话,让王喜曾侧着耳朵都听不懂,所以他的话经常被王喜曾打断——他可不愿意坐在饭店里,听一个老头无休无止的唠叨,他要见的是鄱阳湖,见的是湖水和各种活蹦乱跳的鱼。
开完会,我领到了几件考察用品:一支笔和一个红塑料皮记录本,一个电筒和一双高筒套靴。没有什么正式聘用手续,我就这样被吸收加入了江西省人民政府鄱阳湖综合科学考察总队第八分队。后来才知道,就在这几天里,鄱阳湖科考队的八个分队在各地同时成立,历史上第一次全面的、立体的鄱阳湖考察就此拉开了序幕。没有人为这次的科考行动举办大规模的壮行仪式,甚至于各个分队之间都没有相互的沟通和联络,用各自为战来形容即将开始的鄱阳湖综合科学考察,再恰当不过了。
星子县湖港草洲管理站还给我们派了一名向导,名叫王德文,是渔政快艇上的水手,熟悉并长期生活在鄱阳湖中。有他给我们带路,进渔村、访渔民、搭乘渔船都方便些,因为我们要解决考察中的吃住问题,没有向导是不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