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在大海边,他带着一杆电焊枪

池凌云

余退生活在温州瓯江口外的洞头岛上,洞头岛有百余个小岛,因而当地居民称洞头为“百岛洞头”。虽有百岛逶迤,海面视野辽阔,但很多岛屿都无人居住,是无人岛,居民大都生活在本岛。在20年之前,从岛屿到大陆,没有道路可以直接通行,后来跨海大桥建成,岛民们才不用担心因入夜或天气原因,导致渡船停航而无法到大陆上来。有了跨海大桥,出行方便,城市喧闹的生活也流入到海岛,外来的人群想要岛上干净的沙滩、漂亮的贝壳,要海浪翻卷的模样,要海上的日出日落。而一直居住在洞头的岛民还在安静节俭地收集渔网、旧船,小心保存海鲜旺发时晒干的海鲜,以备鱼获淡季时食用。他们深知靠海吃海,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那是生命与大海的博弈,这里的艰难并不会让诗意直接发生,但艰难会给心存热爱的诗人留下诗意。

我与余退认识有十多年了。近六七年,我与他以及洞头的其他诗人常有交流,我们交流诗歌,也谈生活,他们都是内秀、不善言辞的人,都有一颗虔诚的诗心。余退的诗我读得不少,让我感受到这片蓝土地对他的丰厚馈赠。他没有辜负他的生活,他这些年的努力都在诗行里坚实地留存下来了。

几年前我对他的一首短诗《请勿带来第二个愿望》有过深刻印象,当时他的大部分诗歌写得还是比较拘谨,还在贴着地面飞,从这一首开始,凸显出了异质:

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

坐在面海的山顶,我握着的水壶

粘满油菜花粉。三月的风早已转暖

无垠的海水足够双眼仰泳整个下午

不知道为何已心满意足

大海,请勿带来第二个愿望

我看见,白鸥立在蓝色的船尾进港了

这首短诗只有七行,却达成了写作的救赎,这个坐在面海的山顶的人,手里握着的水壶粘满油菜花粉,他觉得“无垠的海水足够双眼仰泳整个下午”,在这个春天,海水与双眼水乳交融,这样就已经心满意足,请大海不要带来第二个愿望。如此安宁美好,不再需要别的,但白鸥——另一个美的信使,也已经进港。这样节俭而隐秘的赞叹,相信热情奔放的大海也唯有欣然接受。读到这首诗的时候,我确定诗神已经在眷顾这个踏实生活、诚实有爱的青年了。后来的几年,余退的写作一直保持比较好的状态,语言艺术上对难度、深度的追求也愈加明显,而且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他已经从初期部分地依赖现实具象的诗意,发展到自己擦亮火花,他依傍的蓝土地,哪怕枯燥无味,他也能寻找到一条诗歌的秘密通道启航了。现实的局限不会再妨碍他,这对一个诗人形成长久、自觉的写作,是重要的一步。一些悖论式的诗歌也随之出现,在他的诗歌《空洞史》中,他说出了与他的年龄不相匹配的生活的秘密:“我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这门/关于空洞的艺术。不了解粗糙之手的/企图,让绿色的尼龙线/环绕着尼龙线,像是训练永不停工的送葬队……”这样的句子让我心惊。渔民们去捕获鱼,以搜捕为目的,但是他却看到了送葬队。这一刻,大海收起了波浪,展现出包藏着众多碎片的曲线,这曲线中无声的空洞与死亡,赋予大海一种新的形态。

“大陈伯给我看破损的网洞/他说:这里肯定挣脱过一条/凶猛之物。我伸手,摸到了大海/愤怒的伤口,仿佛它正再次撤退”,对于漏网的东西,一个渔民的后代,却如释重负,甚至心中浮上一种安慰。这里不仅有诗人悲悯的天性,更有他从固有的日常经验中发掘的“存在的理由”,以及对他者的关怀。一代代渔民,承担的使命已经发生了变化,而这种变化,足以安慰我们自身的某些缺失与“撤退”。

在余退的很多诗歌里,他者的形象一直在不同的场景出现,他除了看到生活中不堪的一面,也竭尽全力去发现诙谐有趣的一面。他有首《书虫》,写摧毁了一本书的书虫,让书没有了完整的句子,而且书虫是唯一的活物,这有点可怖的生命的秘密,以一只小书虫来道出:“这里就是它的婚床/就是它的天空,就是它的坟墓/它在运用着极度漫长的神力/一颗星星消失/出现沙,出现沙……”这场景我们不会陌生,不需要更多词汇,这消逝,我们看见,我们缄默。好在诗歌是部分地留住消逝事物的工作,仅此一项,仍然值得欣慰。在他眼里,一切事物都焕发着诗意,他的《春日里的婴泣》这样描写婴儿的啼哭:

那未损的嗓音,在春光中独自领唱

拔除每一具阻挡花骨朵开放的

栅栏;像是翻新了儿时我短暂拥有

两排牙齿时的惊慌和异质感

这哭声在他的感受中是那么自由,“我多么羡嫉他无知的/哭声。哭声里的野蜂舔舐油菜花/使二者皆金黄;那哭声像是替春日匆匆/掩埋的病患秘密发丧,再厚葬一遍……”这表面平静的诗行,像海水下涌动的汩汩暗流,突然就会与读者产生细微的摩擦。婴儿与死亡,两个相互对立的事物,因为哭声被他联系到了一起,这是对记忆中某些碎片的记录,也有诡谲的联想。“生与死交织,爱与美共存”,而“唯有土是真正的不老药,那些掩埋了/亲人的古老土壤,保存着年龄的鲜度”(《不老药》),这是诗人对土地的爱恋。他曾经说:所有人都是大地的子女。

读他《语言就是行动》这首诗,开头从萨特的理论“语言就是行动”引起,但又反驳了这种观点,“而我深切知道语言只是行动的侏儒”,在这里,“侏儒”是一个隐喻,是诗人对于语言改变现状的无力感的体会。“吃语言的人才了解这里的困境和耻辱”,这里“被吃”的语言,应该不止语言本身的晦涩与难以揣摩,还有诸多语言之外的因素在限制着语言。诗人推崇更为实际的“行动”,“只有在忘我的时刻/陷溺于写作的幻境”,这里诗人的自我独白,略带伤感。

余退的诗常有温和而悲悯的场景,但他较为克制,常常借助他者来完成所见事物的转述。“以衰老之手,他释放了/被石头围困的女神的/脚趾,像是从积雪中取出/一朵雪莲……”(《造神》)伟大的艺术经常出于街巷艺人之手,而且往往是老人,正如诗人所提到的,“以衰老之手”。一尊石像,引发“神”诞生的猜想,或许,在诗人看来,街头艺人手中正诞生着一首诗。这种联系已无须多说。诗并不表意,诗存在。

这位从小生活在海边的诗人,就这样感受着海浪一次次朝峰顶的跳跃,埋头在诗歌的语言迷宫中。而竭力做一个诗歌海岸线的守望者,也是命运对他的赋予。他近几年的诗歌里频繁出现关于海的意象,也在语言中急切地体验着节奏、波浪与暗流。

我一次次回到飘散着

鱼腥味的码头,看渔民们

一筐筐卸鱼,从木船上把淌着

海水的蓝色塑料筐接下来

收获总是让人喜悦的

我想把抛在石滩上的锈锚

装进单肩包里,连同它身上

布满的牡蛎壳……

这些物象被拆分、合并,形成一幅幅画面,但也没有更多。他应该明白,大海是言说的开始,也是缄默的边界。在一次洞头之行后,我也曾写过一首《海边的风车》,那是面对一望无际的蓝灰色出现的幻觉,就像看到一架风车立在海边,“我看着它奉献出的/最后都被吹进大海,它卓越的/善心,让我一次次赞叹。”无数次,从堂吉诃德身上穿过的电流,也通过我,这个“手持电焊枪”的青年是否也有着这样的体会?

有一段时间,我想到他,脑海里会出现这样的情境:一个手持电焊枪的青年,走在大海边。因为他在一首题为《焊接》的诗中,这样写道:

焊接银针,焊接那最微小的伤口

焊接一滴乳汁,他知道母亲完成过的

他也能完成。焊接破碎的心脏

他知道这过程所经历的灼伤

诗人是逝去时光的保存者,也是断裂的事物的衔接者。一个掌握了某种焊接术的年轻人,即使驻守在海边,又有什么可以失去?多年前的海边,当我看见他,就愿意去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