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民国初年。

“让一下,让一下。”一位身着赤色长袍的小伙计端着一套戏服穿过人群绕到后台去,碰见了云烟楼的柳经理也只是点点头示以微笑,没有停步。

“苏老板,您的戏服!”说罢他将那戏服端正的摆放在她的桌前。

苏元懿放下描眉的笔,伸出手轻轻的摸索着前襟针脚的走线甚是满意。

而此时却只听另一边传来一阵讽刺:“名角儿就是不一样啊,昨个儿才张罗着说要添置新行头,今天布行的就赶着送来了。可不像我们,那衣样儿都送去小半个月了,如今连个花儿都没见着。”

说话的这位老板姓洛,名瑾凡。与苏元懿是前后脚进的云烟楼,却就因晚了那一步,洛瑾凡便要喊她苏元懿一声师哥。

“辛苦你了,还要亲自跑一趟。”

“不辛苦,苏老板的戏服在我们店里耽搁了一个多月才赶出来,若我不亲自给您送来,我们老板可过意不去。”送衣服的小伙计故意抬高了声调,生怕某些人听不真切在外边乱嚼舌根子。洛瑾凡不屑地切了一声,转身接着上妆了。

“有劳了。”苏元懿唤人来收好了戏服,赏了那小伙计几个铜元,小伙计收好铜元道了句谢便一溜烟得回了戏池子里去,站在过道上冲正忙着带位的伙计要了壶茶水来。

“好嘞!客官请上座!”

那人和眼熟的朋友凑了一桌坐在席上,现在离开场还有半个小时,可这场里已满是等着开锣的人了,那些个没钱买坐票,买了站票听戏的人,也都先见之明的都搬着小板凳在戏场两侧占着位置等着开锣,实在没空坐的就在最后一排站着,而那些有钱的老板都坐在二楼看台用薄纱屏风单独分立出的小间儿里带着小厮或是心仪的姨太太品着上好的茶。

方才的小伙计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静等着戏场关门,开锣。

“咦-呀--嘚!”

离开锣还有最后几分钟,后台换好戏服的小生们正吊着嗓子,咿咿呀呀的好不热闹。

苏元懿换好了刚送来的戏服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虞姬的扮相。

两条柳叶眉,一双丹凤眼,唇红齿白的模样。她轻捋了一下鬓角的发丝,将那顶如意冠戴在头上,珠串摇晃着摆动不停,真真是美极了。

“苏老板,要开锣了,您准备准备登场吧。”

苏元懿点点头,拿起笔最后轻描了描眉尾。

粉饰尚未登场,还是来先调琴索,架着单皮面小鼓左手拿着司板的先生,拉着二胡,别这唢呐。一切与之无关,手里拿捏着准备合应着别家的故事。

灯暗了,一束流光只伴咿呀半响,大红幕账升起。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尽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这场《霸王别姬》已是苏元懿的拿手戏,词一出口,就引得戏池子里人拍手叫好。

虞姬(白)——大王!

项羽(白)——这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

虞姬(白)——大王,今日出战,胜负如何?

项羽(白)——枪挑了汉营数员上将,怎奈敌众我寡,难以取胜。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戏才开不久,戏门便打开了。这云烟楼可是江城最上座的戏园子,不少达官显贵都喜欢到这儿来一乐,自后便有了不成文的规定,锣鼓一响,戏门便不得再开。现在竟不知是哪位大人物,居然能说得动经理来开这门。最后一排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去看,苏元懿话着戏词,眼神也被引了过去,只见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站在门口,身形挺拔,站的笔直。犹如一头黑豹,优雅而又犀利。在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身上的褐色西装虽也合身,款式也是现下入时的。

虞姬(白)——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何足挂虑?备得有酒,与大王对饮几杯,以消烦闷。

项羽(白)——有劳妃子!

虞姬(回头吩咐侍女)——上酒。

苏元懿回过头来看向戏池子,却不经意间与那身着黑色西装男人的眼神撞在了一起,项羽正唱着戏词,苏元懿这一瞧竟慌了心神,差点踩错了点子。

不过是个看戏的罢了,看戏的不看正旦,还有什么好看的?

苏元懿继续唱着戏词,只是不经意眼神瞥到那人,他严肃沉稳的站在那里,没有说去抢谁的位置。只是同其他人站在最后一排一起挤着听戏。总是距离远了些,苏元懿看不太清那男人的模样,但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搅得她总时不时的向他那边看去。

一曲终了,苏元懿回了后台。方才坐下喘口气,那如意冠的珠串儿还没静下来,柳经理便带着方才哪位随从过来了。

“苏老板,这位爷说找您。”

苏元懿缓缓抬眼,透过镜子看见站在柳经理身边的正是方才站在门口的那位穿着褐色西装的男人。只见他从西服的内口袋里掏出一张请柬,苏元懿接过打开来看,赫然写着十个大字:“三月初九,请苏老板出戏。”这字用毛笔写的歪歪扭扭,不成样子,苏元懿又细瞧了瞧那男人的脸,属实不相匹配……

苏元懿将请柬放回信封放在桌上说:“现在也不过刚到二月下旬,您这请柬未免下的也太早了些。”

“我哥说了,苏姑娘您是江城独一位女戏子,怕到时候您腾不出空来,就叫我提前来请您。”

苏元懿没有回话,自顾的摘着头上的金银粉饰。心想着:三月初九是程老太爷的大寿,她自是要前去贺喜的。这位爷虽说自己不识,但光凭方才能让班主开戏门的本事,便也能猜到是自己惹不起的主,现下……还是得想个法子拒绝。

苏元懿沉默了良久没回话,气氛就此突然冷了下来,后台卸妆搬道具的都聚在一起敲望着纷纷不敢出声。

“苏老板?”前来下帖的男人语气声又重了些。

这行头都撤的干净了,苏元懿还是没有开口,一旁站着的柳经理怕得罪了人便小声向他说道:“这位爷,其实咱戏班子除了苏老板还有咱们这洛老板也……”

“苏老板。”柳经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打断,苏元懿闻声看去,原是方才那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只见那人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五官分明,有棱有角的脸俊美异常。外表看起来好象放荡不拘,但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精光让人不敢小看。一头乌黑茂密的头发,一双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充满了多情,让人一不小心就会沦陷进去。高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红唇这时却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

“苏老板若是没空的话,叶某不介意改日再约。”说完,见苏元懿许久未回应,便又唤了一声:“苏老板?”

苏元懿方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了。

她起身对着他,点头以示礼。

“苏老板,三月初九是程老太爷的八十大寿,我家与程家是世交,程老太爷又酷爱戏曲,便想借此机会请苏老板博老太爷一笑,不知苏老板是否肯赏个脸给我?”

原是如此。

这位叶少也是为了程老太爷的寿宴,那眼下苏元懿便不用再费脑筋去想如何拒绝了。只不过,方才自己的架子摆的高了些,现在就这么答应下来,着实要丢面子,不被叫别人说自己是看人下菜碟才怪。

苏元懿清了清嗓道:“叶少说笑了,我只不过是个唱戏的下九流,怎敢说叫我赏脸给您这话?倒是您给面子请我去给程老太爷贺寿,真是抬举了。只是……”苏元懿说着,转回身去将那请帖拿起,递在他面前接着说道:“方才这位爷的请柬上只写了十个字,却并未提及是何地何事,是喜是丧,落款是谁,请给谁。叫我怎么敢应呢?”

叶长生顺手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只有手写的十字:

三月初九,请苏老板出戏。

叶长生隐忍着恼怒将请柬合上,收在手里。心想着一开始就不该叫陈衍蒲去办这件事,现今丢人丢到家了,叫他不知如何说好。他愤愤的白愣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陈衍蒲,陈衍蒲此时也反应过来原是自己做错了事,站在他身后躲着不敢抬头。

苏元懿瞧眼前这二人的做派架势,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自从平宁来到江城,这一路也全靠程老太爷的赏识才能走到今天,如今马上就要到程老太爷大寿,就算是叶少不出面,我们也会不请自去的。”

得了台阶的叶长生欣然而悦:“那同苏老板说好,到了三月初九我派人来接你。”说完便转身离开,陈衍蒲礼貌的冲苏元懿一笑,便跟着叶长生出了门。

坐上了车,陈衍蒲才敢开口道:“表哥,刚才我看苏元懿摆明就是不想去,你跟她说话这么客气干什么?”

叶长生淡然一笑,扫了扫方才身上沾染到的胭脂香说道:“我对她客气,是因为程老太爷喜欢听她的戏,也算是给她个面子。要不然就凭她这态度,我把她的戏班子抄了底儿都算是对她手下留情了。”

“这么多年,你的脾气果然一点儿没变。”

叶长生会心一笑没有多做回应,只是对着司机说道:“开车,去上流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