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飞絮
  • 张资平
  • 3235字
  • 2024-02-28 18:17:13

外祖母那晚上就在我书房里和我一床睡。第二天我们都很早就起来了。东天的云居然染上了赤红色,我望见东天的红云,心里欢喜极了。

“祖母,太阳快要出来了哟!”

外祖母也跑到窗前来。跟着我向窗外眺望久雨初晴的景色。

庭园里的桃枝上的红蕾也开放了几朵,颜色异常的鲜艳。我今天是去会梅君的,桃花就在今早开放,明明是把将来的喜事预报给我们的吉兆,我的心里也因此添了一种能使我欢笑的新力。

外祖母还站在窗前远眺室外的野景,我忙走到镜台前开始我的梳洗。我把辫子编好了后才洗漱,洗漱了后就跟外祖母到下面吃早饭去。

吃过了早饭,我急急的就回房里去换上了裙衫,再跑下来催外祖母动身。

“你就打算去了么?路还没有干呢。”母亲像还有话没有对外祖母说完,阻着外祖母不忙回去。“吃过了午饭回去吧。”母亲再向外祖母提议,要她延至下半天回去。

我的心早跑到日湖畔去了。听见母亲要留外祖母到下午才回去,心急极了。下半天我要到H湖畔的茶社里会梅君的。若外祖母下午才回去,今天是会不着他了。他等了我一天不见来,明天就动身往S市去了时,在这半年内莫想见他的面了!我还有许多话要向他说的,无论如何在他赴S市之前非见他一面不可。

“祖母,要回去就上午伴你回去,下午我要到八卦井的同学那边去坐坐。你若在下午回去,我就不到你家里去了。”

“你看小孩子般的!”母亲翻着眼望我。

“上午回去的。再坐一刻就去。等我喝完了两盅热茶就同去。”

外祖母笑着安慰我。

到外祖母家里时约在十点半钟前后。外祖母在归途中告诉我,她也不能在我们家里等到下午才回去,因为她要托梅君寄点食物给舅父和云姨母,约了梅君今天下午到她家里来取。无论如何下午非在家里等他不可。我听见梅君下午也要到外祖母家里来,心里想这是再好没有的了。但同时又觉胸口起了一种悸动。

在外祖母家里吃过了午饭后,看我的腕表,快要响一点钟了。

梅君还不见来。我怕外祖母质问我为什么不到八卦井去。但她真的要问时,我就推说还没到约定了的时刻罢。我怕梅君突然的走了来,对我的头发,我的衣裙,我的鞋袜都很留意。我只怕我的头发散乱,衣裙不整给他看见了。我几次不给外祖母看见偷进她房里去对镜。愈对镜愈觉得自己的化妆有缺点,但同时又觉得自己的美貌也有几分可恃。

约略是两点钟前后,梅君来了。他像预知我在外祖母家里,看见我一点不惊异。梅君在外祖母家里只喝了一盅茶。外祖母搬了一包盐菜干,一包茶叶出来托他带到S市去。盐菜干和茶叶都是我们地方的名产。

梅君听见我说要到八卦井去看女同学,他也向外祖母告辞。

“密司刘,我回家是顺路的,就送你一程吧。送你到八卦井去。”

梅君向外祖母告辞后笑望着我。

“只三两分钟的路程,我要你送?又不是赴省进京!”我也笑了。

我们俩由外祖母的家里出来,彼此默默地在桑田间的田径上走了一会,由田径穿出来,到水浒寺前的七重塔下来了。站在塔后的碧草场上望得见由H湖面反射过来的万道金光。在七重塔的左侧下了坡,是一条秧田间的石道。下了两天春雨,长仅二三寸的秧苗差不多都低没在水面下了。过了半里多长的在秧田间蜿蜒进行的石道,就抵日湖畔了,沿着湖堤有几十家茶店。我们拣了一家最雅洁而又最僻静的一碧楼,一同进去。大厅里面的十多张台都给先来的客占据尽了。幸得后面还有一间空房,我们就跟了茶房进去。

梅君忙把手里的两包东西向茶几上一掷,伸手过来紧握我的手。我们只相视而笑,没有话说。

“琇妹,谢你不失约了。”等了一刻他才说这一句。

“谢什么事!”我还是用我固有的率直的口调。

我们在面湖的窗前并肩坐下,俯瞰着湖面的全景。许多划子和小艇都载着游客,我心房不住的跳跃,很怕碰见了同学。

我们并坐着又过了相当久的沉默的时刻。这时候只感着在这世中只有我们俩存在,以外便无人类般的一种陶醉。

感情脆弱的我,追忆及我们俩的过去,眼泪快要夺眶而出了。

过了一会,“要吃点什么点心么?”梅君破了我们间的沉默。

听见他这一问才惊醒过来。

“我还饱得很呢。”

“我有点饿了。”

“你吃过了午饭没有?”

“我上半天到这里来的,还没有吃午饭。”

茶房又进来了,我忙把手巾掩着我的眼睛。梅君向茶房吩咐了几种菜。茶房提着大铜壶又出去了。

恋爱的确有一种魔力,能把人们迷盲化。梅君不是个美男子,在他的恋人的我的眼中既不是个美男子,在其他的女性眼中更不是美男子了。论他的学问也不能叫我心服。但他有一种温柔,对女性特有的温柔,终把我吸引住了。我对他虽不能说是有刻骨的相思,现在我的心目中除了他没有第二个男性能使我欢爱的了。

“明天就动身么?”

“明天下午出县城去。后天早上由县城搭火车。”

菜来了,梅君拚命要我陪他吃,顺着他的意思陪他喝了半盅啤酒和几口菜。

“那么你要到毕业后才回来了?”

“是的,暑假总可以回来。不,一定回来看你。”他说了后笑了。

“……”我感着双颊发热,低下头去,但也笑了。

“你今年也毕业了。到S市来考女子高等师范么?”

“我想到S市进高等师范的。但父亲又想叫我到京城去。此刻还没有决定。”

“到京城去?”梅君听见我说我的父亲要我到京城去,反问了我这一句。

“我不大想去。”我知道他所担心的是什么了,忙安慰他。

“你父亲定要叫你去时怎么样呢?”

“到那时候再和你商量。”

梅君听见我说出了这一句,像安心了。

“吕君今年冬可以回来吧。听说在O大得了博士的衔头。前后只两年半,就成博士了。听说回来后就跟你的父亲做助教授,是不是?”

“我那里知道?别人的事理他呢!”

“你父亲始终要贯澈他的主张,你到那时候也不能不理吧。”

“到那时候我会直接向吕广君表示拒绝!”我始终安慰梅君。

日后两人在社会上的地位优劣如何,现在固难断定,但在这二三年内梅君在社会上的地位无论如何赶不上吕君。吕君现在已经发表了不少的著述了,什么《国法学大纲》,《行政法要义》,读书界都承认他的存在了。他并且有父亲的后援,日后至少是一个大学教授。梅君呢,是个未毕业的大学生,虽说是志望文艺,但除在县城的报纸上发表过几回新诗外,并没有什么惊人的著述。我虽不敢望梅君在社会上的地位必要在吕君之上,但和吕君太相悬隔了,在我们的婚约上免不掉要发生阻力。

“你毕了业的行踪决定了么?回县城来当中学教员?”

“现代无论那一种学校毕业出来的,除了做官当教员两途便没有饭吃了。我觉得政界和教育界生活都是死的,很无聊的。”

梅君的话固然是因有所愤慨而发的,但也有几分真理在里头。

我听了后只向他点点头。

“我想进S市日报社去,我有一个朋友也在里面当编辑。他想请我当文艺栏的主编。”

“你的朋友是那一个?是不是蔡南孙?”我阀了后很留神地注视梅君的脸。我看见他脸上起了一阵微红。

“不,蔡南孙是大主笔。我的朋友黄思章是蔡南孙部下的一个编辑。”梅君说了后脸上再泛了一阵微红。

我想中国近代的报馆主笔都是当过政客来的,想做官没有做成功就退到报馆里来当主笔。譬如鼎鼎大名的蔡南孙是个中学的普通科学程度还够不上的人也居然高谈其“哲学和科学”起来。也只利用报纸攻击反对他的指摘他的一派,所以一般无聊的,怕人攻击的和想做官的人们都不敢惹他,对他恭恭敬敬的。蔡大主笔就是想当国会议员没有运动成功才退到报馆里来当主笔。梅君能在蔡大主笔直接指挥之下当编辑已经可怜了,何况又是间接的仰蔡大主笔的鼻息呢。我想还是回来县里当中学教员强些,但当时又不便说出来。

“在报纸上发表些文艺作品也是立名出世的一种方法。”

“是的,到报馆里去不过图暂时的生活。我想在这三两年内做点东西,发表些文艺作品出来。你的父亲不单反对近代的新文学小说,也不赞成我们作白话文。”梅君说了后向我苦笑。

“管他赞成不赞成!”我淡然的回答他。

“所以你父亲欢喜吕君,因为吕君在中学校时代专爱做,‘有一物焉,不胫而走,日行千里’,‘暮春天气,江南草长,蝴蝶乱飞’一类的文章。”

“你这个人真刻薄!”我笑望他。

“你父亲还要招他做女婿呢!”梅君——多疑的梅君又说出这样的话来试探我了。

“谁说的!?”我不能不向他表示恼恨的态度了,父亲来信常提及吕君,不能完全否定他没有这种意思——希望我和吕君结婚的意思。不过我意不属吧了。可恶的梅君,他还不能深信我的心,还对我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