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观点(7)
- 神秘的出版界
- 奥莉维亚·戈德史密斯
- 4933字
- 2024-02-28 18:02:10
——苏珊·桑塔克
卡米拉一个人过了一天,做她最想做的事情——只是观看。但她先睡觉,然后是丰盛的早饭,吃了热巧克力松饼,之后,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旅馆院子里的阳光下,阅读福斯特的小说《有风景的房间》中的几个章节,读另一个英国作家对在意大利旅游者的讽刺性描写是很有意思的。当然,卡米拉不认为自己是和福斯特同一类型的人,但她刚写完自己的小说,也是写同一主题。
长青树和家养堇菜花盆以及周围的美丽石雕工艺,还有蓝天,这些都因等待的令人兴奋而变得更加赏心悦目。等待和新认识的伙伴共进晚餐是令人愉快的,它令这段时光变得妙不可言,和要来的伙伴形成美好的对比。
但是一次又一次地,当她读到露西·哈尼彻奇——和她的干涉者——愚蠢的舅妈时,她不得不停下来。她的注意力总是不集中,读完整整一页却不知所云。取而代之的是她感到一种模糊的阴影,就好像晴朗的天空变得乌云密布。这是由弗雷德里克引起的,我究竟怎样才能出版我的书呢?她想着,一股寒意朝她袭来。你以为你是谁?竟写了一本书?这本写意大利长途公共汽车上的中年妇女的书,谁会看它一眼?谁会为它付钱给我?
真的很奇怪,她怎么有话描述自己塑造的人物,描述死了几百年的艺术家,却没有话来描述自己,她为自己和弗雷德里克·阿什顿在一起时是那么张口结舌而脸红,她的害羞、怕难为情真的令她尴尬。
卡米拉相信,一定是由于某种原因,她的命运常常是让她做一个局外人。她感觉到她和家里的其他人不一样,确实也是不一样。然后,作为一个出身工人家庭的得助学金的学生来说,相对于修道院的其他姑娘,她是卓越的,不同寻常的。后来,在美国的大学里,她觉得自己和美国人不一样,他们看上去总比她更年轻、更无忧无虑。现在,生活在意大利,虽然她已经结交了一些意大利朋友,而且她的意大利情人贾弗朗哥当然也很多情,可她又一次意识到她是不一样的,是一个局外人。他们都有着牢固的家庭纽带,有着已经延续了一代又一代的家,有着对于他们出生的城市的一片真情。做一个局外人,使她十分内向,也有助于她创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让她目光敏锐,当然,这没有给她带来充满温暖和快乐的个人生活。
尽管独处,如果她有一本好书,她决不会完全孤独。书本和她交谈,比起和大多数人的谈话来,这种交谈更加直截了当,更加深入。她的最大快乐就是读书,而现在她发现自己也能写作。虽然写得不是很好,真的不是很好,不如贝丽尔·贝恩布里奇,也不如凯·吉本或者安妮塔·布鲁克那,但已经足够自娱,也许也可以让别人这样。
她发现的秘密是,当写作时,她决不感到孤独,这也是其他所有作家都知道的。与其说填满了空白的纸张,不如说充实了她的头脑。它好像是一种交流,一种情感的自我和有敏锐洞察力的自我之间的交流,一种和她的未来读者的交流——如果有的话。
现在,想到出版的事,她又一次意识到她只是一个局外人。她到底怎样进入那个高贵群体?她在伦敦认识谁?卡米拉有着顽强的毅力,能够拼命工作,但她在推销自我方面无能为力。现在,她完成了她的小书,她该怎么办?在她的内心隐秘处,她写完它,希望它有一条出路,因为在意大利的阳光下,她知道她已经山穷水尽。但是,如果这本书也没有出路,她该怎么办?
中午,她把福斯特和她的绝望思绪收起来,精神抖擞地出了小镇,来到下面的平地。她希望摆脱这两者,全心欣赏圣吉明那罗独一无二的风光——它的古怪的石塔是那么零零散散地矗立在托斯卡纳大地上。她吃完带来的三明治,但它竟不合时宜地滚烫,她觉得口渴。在采摘了一束魅力非常的红罂粟后,她往上走,回到山镇,发现一个酒店,她坐下来喝了点白酒。她必须抑制自己不去想那个问题,抑制那种一直萦绕着“现在怎么办”的恐惧。
考虑到晚餐,她现在不想吃太多,但她也不想喝醉。喝完第二杯后,卡米拉起身回到旅馆,冲了澡,然后,借助酒力,难得地,她什么也不想,用整个剩下的下午睡了一觉。六点刚过,她醒过来,伸了个懒腰,无所事事地看着反射在天花板上的亮光,然后,她醒过神来,马上来的问题是她穿什么。
昨天晚上,当弗雷德里克·阿什顿建议一块吃晚餐时,他说他们最好稍微打扮一下,以示庆贺。可实际上,昨晚,她穿的已是她最好的衣服了。
她穿了她带的另一条裙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笑得十分沮丧。你能让姑娘从修道院出来,可你无法抹去姑娘身上修道院的影子。
克莱普费施夫人把卡米拉送到圣心学校,而不是别的地方学校,这是由于安·贝弗里奇女士好心的安排。一次还是两次,当紧急事情发生时,克莱普费施夫人被叫到贝弗里奇家,她不得不带着小卡米拉,她要小卡米拉十分安静地坐着,不要摸任何东西。卡米拉这样做了,这些精美的乔治式房间的结构比例让她感到敬畏,可又让她着迷。安·贝弗里奇女士注意到,这个小女孩喜欢屋里倾泻进来的光线,喜欢家具的光泽。
“她看上去是个聪明的孩子,只是太安静了点。”安女士是这么说的,“如果在学校让住宅区的孩子欺负了,那真是可惜的事。”事实上,卡米拉是在家里被孩子们欺负,当然,这些孩子也住在住宅区里,安女士似乎不知道这个。安女士给神羔姐姐写了一封信,卡米拉被带到教会学校面试。从第一次走下长长的石头入口门厅起,教会学校就改变了她的生活,卡米拉一直对此充满感激之情。虽然只有六岁,但她能对沉默、灯光和石头逼人的美作出反应。宁静、严肃而又庄严的教会学校给与了她某种十分重要的东西。
但这也使她从此与家人分离,因为她虽然只有白天上课,晚上回去,但她一旦看见了另外一种活着的方式,她就投入进去。学生制服能让她融入一群更加富有、更加自信的孩子中。只要她专心致志,修女们从来不会不夸她,哪怕有时是冷淡的,这也是缺乏秩序的家里所没有的好处。
当然她也显得有点令人觉得好笑,有点滑稽。首先是她的名字,在伯明翰,工人阶层出身的孩子一般都叫德雷西或者夏仁,而不叫赫茂因、杰米马或者卡米拉。事情的真相是:她的母亲是根据安女士的狗的名字而给她取名卡米拉,这个名字明显是上层阶级的名字,在她卑微的家庭里确实显得有些好笑。很多次,当点到被神羔姐姐冷冰冰地称为“那个非常名不符实的卡米拉·克莱普费施姑娘”时,卡米拉发现,新来的同学总要扬着眉毛偷看班级注册员。由于她的背景和身份,她被期望表现好一点,但不要求非常好。在来访日,当安女士——一个老姑娘,看到卡米拉得了奖,总是扬着眉告诉她:为了让克莱普鱼(费施的意思是鱼)跃出水面,她做得很好。每个听见此话的人都忍不住笑了,卡米拉只是耸耸肩,假定自己是这样。
现在,凝视着镜子中的自己,她发现自己像个十足的申请圣职的人,可是,不得不这样了。她正好七点半离开旅馆,头发还有点儿湿。没多久,她就到了广场,但弗雷德里克没在那里,她有些失望。她不得不坐下来,这会让裙子起皱的。当然,她在旅馆也不得不等待,可那样的话,他就可以看见她的最佳状态。
垂头丧气而又难为情地,她在井边溜达了一会,一个姑娘能在石头井边站多久,并且看上去兴致勃勃?突然,一个想法令她不寒而栗:如果弗雷德里克不来怎么办?如果他母亲拒绝了怎么办?她是个不打折扣的蛇发女怪。卡米拉问自己:如果因为对根本不会有的晚餐的愚蠢期待,她浪费了一整天,那怎么办?她没有在旅馆订餐,她觉得脸在发烧。就在这个时候,弗雷德里克拍拍她的肩膀。
“你需要钱吗?”
她看着他,吓了一跳。她知道美国人比英国人更坦率,但是好一会儿她才醒悟过来:他没有觉察出来她所想的,他也不至于愚蠢到询问她可怜的经济情况,他只是在问她是否需要一枚往井里投的硬币!无言地,她摇了摇头,可他还是递给她一枚硬币。
“好的,挥霍你的里拉。”他说,“许一个愿。”
卡米拉看着井里,我希望我的小说能够出版,她想着,把硬币抛了进去。或者,有一天能够拥有一张出色的油画。“棒极了!”他说,“你饿吗?”
她点点头,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说一个字,她是一个无言的作家。“是的。”她说,“我饿,饿坏了。”
“很好,我正好是这样一个小伙子,知道哪儿有你需要的食物。”他说着,轻轻地挽住她的手臂,领着她穿过广场。
有可能他母亲将不加入他们,卡米拉很快活,如果单独和弗雷德里克进餐,她会更加愉快,但她也必须提防些,毕竟,他是个陌生人,一个美国人,他说过他母亲将加入他们。也许,他在拼命吸引异性注意。
但当他们跨进餐馆的营业厅时,卡米拉看见,在屋子的角落,阿什顿夫人已经安坐于最好的桌子旁,两面是窗户,面对的是底下渐渐模糊的平地,阿什顿夫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看见她,卡米拉不知道自己安心了,还是失望了,或者两者皆有。她还没有想清楚,弗雷德里克已经陪着她穿过了房子。他安排她在他母亲身边坐下来,这样她也能够观赏美妙的景色,弗雷德里克坐在对面,“我几乎恨这样做。”他说,“我是指,恨坐在这儿。我不喜欢妨碍风景。”
“你为什么不坐在这儿?”卡米拉邀请道,“这是最好的位置。”这一瞬,卡米拉突然又想起了福斯特的旅游者以及就有风景的房间那一番争执。
“我不赞成,我的风景是两个美丽的女子。”这是陈词滥调,但卡米拉觉得自己脸又红了。
阿什顿夫人哼了哼鼻子,“我想你的算术出了漏洞,或者是你的语法,没有必要用复数,桌子边只有一个美人。”
卡米拉又无地自容了,她知道她必须感谢他们两人对她的赞扬,但要正视弗雷德里克很困难,阿什顿夫人那么冷冰冰地纠正,使得赞扬的意味并不那么突出,也可以说是侮辱。当然这不是真的,卡米拉知道自己并不难看,她的皮肤洁白,面貌秀丽,浅棕色头发带有一些浅铜色,好看极了,但是好看并不等于漂亮。卡米拉决定完全撇开赞扬的这个话题:“你们以前在这吃过吗?”她问。
“每次来圣吉明那罗都来这儿吃。”阿什顿夫人告诉她,“弗雷德里克喜欢吃饺子。”她叹了口气,挪了挪身体,“他能吃他喜欢吃的任何东西而不长肉,这真令人生气。”
这时,一个侍者走过来,问他们要喝什么。卡米拉要了马丁尼酒,他们母子俩要了一大瓶矿泉水。当饮料拿来时,阿什顿夫人看着卡米拉杯子里无辜的红色液体。
“这不是马丁尼。”她说。
弗雷德里克笑了:“妈妈,这不是杜松子酒,马丁尼只是苦艾酒的商标名。”
阿什顿夫人端详着卡米拉的杯子:“唔,苦艾酒。”她是完全的赞成的口气。
弗雷德里克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俩人:“我已经告诉你,昨天她以为你要的是美国马丁尼酒。”他解释道,“我父亲喝杜松子酒,那酒使人成为讨厌的醉鬼。”
卡米拉惊愕地眨着眼,她总不习惯美国人的坦率。难为情地,她想安慰阿什顿夫人,但这个老太太似乎没有因这番话而慌乱,她注意到卡米拉的眼睛看着她。
“我对弗雷德里克已经习惯了。”她向卡米拉解释着,平静地拿起菜单。
在弗雷德里克的帮助下,卡米拉点了一个菜,后来证明这道菜好吃极了。她高兴地吃着烤辣椒、饺子和极好吃的啮龟,他们谈论着圣吉明那罗、在格尔夫和吉伯林之间奇怪的建筑大战以及教堂的壁画,阿什顿夫人偶尔赞扬两句,但对话主要是在卡米拉和弗雷德里克之间进行。
“那么,你是哪里人?”弗雷德里克问。
“很难说。”卡米拉笑着说,“我在英国伯明翰长大,恐怕不是非常浪漫,然后我去美国念书,学习艺术史,现在我在这儿当导游。你们从哪来?”
“这个,我常常说纽约,但这是谎言。事实上,我在韦斯切斯特县长大,妈妈在拉克蒙特还有一间房子,在很偏僻的地方。”
“来自拉克蒙特没有什么值得害臊的。”阿什顿夫人说。
“当然没有,只是你长大后就没有在那呆过,我和妹妹也都搬到城里去了。”他解释道,“虽然几个月前我还在拉克蒙特住过。”
听上去他好像在道歉,卡米拉知道许多年轻人都搬回老家去住。在美国,他们把那叫什么来着?“归巢”或者别的什么。对于卡米拉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任何地方都比伯明翰的住宅区好。
她努力不对弗雷德里克作苛刻的评价,但她没法不对这个住在老家、陪母亲一起旅游的30多岁的男人感到奇怪,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同性恋者,但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假装对她感兴趣?可能是为了逗她母亲开心。卡米拉低头看着自己的盘子,决定最好还是把话题集中于晚餐。
“你最喜欢哪个意大利画家?”阿什顿夫人大胆问道。
“卡纳莱托。”卡米拉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令人愉快的开始。
“卡纳莱托?”弗雷德里克问,“天哪,我从来没想到过,他是那么格式化、数学化。”
“那是我喜欢的一部分。”卡米拉回答道,“他把威尼斯的神话故事和对建筑的把握结合在一起。”
“你真是十分英国化。”阿什顿夫人表示认可,“约瑟夫·史密斯不是通过水路把卡纳莱托送到英国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