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哦,丹尼小子,风笛在吹响

漫山遍野,传遍高山幽谷。

夏日已逝,玫瑰已凋零,

是你,是你必须走而我必须留。

但记得在夏日染绿草地时一定回来,

要么就等山谷盖上皑皑白雪、寂静无声,

我会一直等你,无论阴晴,

哦,丹尼啊丹尼,我爱你至死不渝!

心中满溢着这首爱尔兰民歌忧伤的思绪,《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1985)的“内在”主人公终于通过音乐之助与他的内心重新建立起联系。这使他自身和“外在”世界的主人公——他意识中的自我归于和谐。这部小说是村上春树极富想象力的杰作,而这一段堪称其中最动人的一幕。

村上春树酷爱音乐——所有种类的音乐:爵士、古典、民谣、摇滚。音乐在他的人生和作品中占据了一个中心的位置。他的第一部小说就要求读者《且听风吟》(1979),有一本杂志甚至专门整理出一份他作品中提到的所有音乐的详尽分类目录,进而扩展成一本专著。村上春树经营一家爵士乐酒吧七年之久,共收藏有六千多张唱片。他三天两头听音乐会或是唱片。他本人竟然没有成为一位音乐家,真是个奇迹——实际上在某种意义上他已经是位真正的音乐家了。节奏或许称得上他作品最重要的因素。他沉醉于词汇的音乐性,而且他清楚地意识到他风格独具的节奏跟爵士乐的节拍隐然相和,这有他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演讲为证:

我的风格可以归结为以下几点:首先,除非绝对必要,我绝不给一个句子增加任何累赘的含义。其次,每个句子都必须有其节奏感。这是我从音乐,特别是爵士乐中学到的。在爵士乐中,了不起的节奏可以造就最伟大的即席效果。一切都取决于节奏的轻重缓急。为了维持这一节奏,绝对不能有任何额外的重量。这并不意味着一点重量都不要——只是不能有任何一点累赘的重量。你必须得把一切赘疣统统切除。

对村上春树而言,音乐是进入深层潜意识——我们精神中那个亘古不变的另一世界的最佳途径。在那儿,在自我的核心,就能找到那个我们每个人到底是谁的故事:那是一种我们只能通过意象来理解的支离破碎的叙事。梦境是一个跟这些意象建立起联系的重要途径,但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梦的浮现太过偶然,只能在某些瞬间被我们的意识捕捉到,然后就又突然消逝,无迹可循了。

村上在讲故事的时候试图将隐含在其中的叙事和盘托出;通过某种无法用理性分析的过程,这些故事与每位读者内心本就存在的故事产生共鸣和互动。这真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微妙得如同似曾相识的幻觉,难以定义和捕捉。在《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当来自主人公核心的“内在”故事(“世界尽头”)的微弱回声试图触摸到那个实际上就是他的意识的冷酷“外在”世界时,那种强大的震动真令我们感同身受。

在这样一个充满了音乐和故事的世界里,耳朵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也就丝毫不足为奇了。村上的人物都特别爱惜自己的耳朵。他们热中于将耳朵清理得干干净净,以便随时捕捉人生中那些不期而遇又倏忽即逝的乐段。《寻羊冒险记》(1982)中有一位耳朵美得“摧枯拉朽”的无名女孩,在其续集《舞!舞!舞!》中有了个名字“喜喜”(Kiki——“倾听”),简直有超自然的能力。耳朵对于村上的叙述者来说同样重要,因为他们把大量的时间都花在倾听故事上。

就以村上的第五部长篇《挪威的森林》(1987)为例,有那么一刻叙述者兼主人公渡边曾感叹道“感觉这一天简直长得可怕”——这可真是如假包换。理由很简单,这一天在整部小说中占了七十多页,其间我们不但与渡边一道奇遇不断而且还听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脸上明显起皱的老女人玲子(她十足有三十九岁)为渡边(还有我们)讲述了她的人生故事:她年轻时想成为钢琴演奏家的雄心,打碎了美好梦想的精神疾患,她经由婚姻逐渐康复,她女儿的出生以及作为一位钢琴教师的新音乐生涯的开始,但接着她遇到了一位恶毒的学生,威胁要摧毁她生命的平衡。

正当这个新的线索进入整个故事之际,渡边却一下子意识到已经太晚了,然后就跟玲子告辞,而读者竟被晾在了一边,空悬着一颗心。渡边恭维她就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佐德,我们也满怀期待她的故事继续发展。日文原版要一直等到第二卷才有下文:我们得知玲子被她那个学生——一个漂亮的同性恋小姑娘引诱、诬陷,她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重建起来的生活轰然倒塌,她又重新堕入疯狂,最后来到了她向渡边讲述她人生故事的那个疗养院。这真是个令人欲罢不能而又黯然心碎的故事,我们为她讲的每一个字所吸引,不由不感激渡边这个叙述者的积极参与,他总能在紧要关头提出如若我们在场必定不吐不快的疑问。他对节奏的把握外加他的善解人意真是不同凡响。他简直就跟我们一样地好奇、敏感而又善解人意!

村上很知道应该怎么讲故事——外带听故事。他对存在于讲述者和倾听者之间的互动节奏非常敏感,而且很清楚地认识到这一过程的“机械原理”,因此能在一个虚构的场景中将其完美地重现,事实上他经常就是这样做的。一九八五年,他甚至出版了一本专门记述朋友和熟人讲述的真实人生故事的短篇集(1);后来他才承认这些故事全是他的向壁虚构。村上的另一位叙述者在《奇鸟行状录》(1994—1995)的第三部中描述了这一讲故事的“技术”过程:“我发现她(他一起进餐的伴儿)绝对是个技艺卓绝的倾听者。她领悟力超群,很知道如何利用高超的问题和回应引导故事顺畅地发展。”

她也许是个称职的倾听者,不过她使读者感兴趣的首先还是她正在讲的故事,也由此,叙述者能为我们转述那些远远超出他本人生活经历的诸色人等事件。村上的叙述者在个人生活中往往都很被动,但作为倾听者,他们则百分之百地主动。在《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1980)开篇,叙述者也正是如此描述自己的:

曾热中于听人讲陌生的地方,近乎病态地热中。

有一段时间,十年前的事了,我不管三七二十一,逢人就问人家生身故乡或是成长期间住过的地方的事。那个时代似乎缺乏愿意听人讲话那一类型的人,所以每个人——真是无论哪一个都对我讲得很是投入。甚至有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在哪里听说我这个嗜好而特意跑来一吐为快。

他们简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一样向我说各种各样的事,说罢,全都会心满意足地回家去……我都尽最大努力地洗耳恭听。

即使还算不上货真价实的心理治疗师,叙述者起码提供了一种略带幽默、令人安心的声音和深有同情的耳朵。“倾听别人大量的故事对我很有疗伤的功效。”村上曾这样对心理专家河合隼雄说。而河合回答说:“没错,没错。我们正是这样做的,我们在为他人疗伤的同时自身也得到了救治。”村上早期作品这一“疗伤性”的调子无疑正是他一夜成名的重要原因之一。由一位二十九岁的叙述者善解人意地娓娓道出自己是如何度过青春年华的,这些早期的小说简直就是为读者提供了一种人生指南,使他们能从容地回顾和抚慰他们自己那一段曾经惶惑痛苦的迷惘岁月——在离开相对稳定的大学生活后,直到找到一种真正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前。

村上是位广受欢迎的作家,当然最先是在日本掀起热潮,除此之外,他的作品已经至少在四十多个国家被译成四十三种语言。他的书在其他东亚国家也卖得异乎寻常地好,他那种酷酷的、超然的、经常有些古怪的主人公(也即故事的叙述者)对那些处于正统的儒家家国观念影响下的读者当然显得另类而又清新。以台湾地区为例,在二〇〇〇年十一月,一个书店里的村上春树专区里就能找到他近二十种作品的译本;有一份报纸在其连续做了两天的村上专题报道中称他为自明治时期的文豪夏目漱石以来最重要的日本小说家,并预言他的头像有朝一日也会有像如今的漱石一样印到纸币上的光荣;迄今在华语市场上已至少有五种不同的《挪威的森林》译本。韩国在村上春树的翻译上可称独占鳌头,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马上都会出版译本,包括了村上一些似乎绝无可能译成英文的轻松的随笔和游记。身为一位在其作品中对于日本侵略军在他出生前在亚洲大陆释放出的恐怖超级敏感的作家,村上春树如果发现居然有评论家将其在东亚的成功与当初日本的侵略“胜利”联系在了一起,他肯定是会哭笑不得的。“简直像是有意在回溯当初‘皇军’的进军路线,村上春树的小说已经在中国台湾地区、韩国、中国大陆、中国香港、马来西亚和新加坡的粉丝当中建立起牢牢的统治地位,轻轻松松就赢得了他们‘全心全意’的拥戴,这将会让当初‘大东亚共荣圈’的缔造者们多么艳羡不已、惊诧莫名啊!”

在过去的几年中,每逢十月,日本的新闻媒体都会纷纷开始期盼诺贝尔文学奖的颁布,这已经成为一年一度的一个仪式了,与此相伴的是将村上春树与世界上可能获奖的其他作家所进行的无休无止的排比、比较,以及基于当下的政治气候或全球经济形式而得出的获奖可能性的有根有据(有些可能其实也没啥根据)的猜测。而一旦村上春树又获了个其他诺奖得主在收获诺奖前同样得到过的国际奖项(比如二〇〇六年获弗朗茨·卡夫卡奖,二〇〇九年获耶路撒冷文学奖),大家又会一团鼓噪:村上君距离那最终的诺贝尔大奖又迈进了一步。评论家和专业学者已经都应邀写好了睿智的评论,专等宣布获奖的那天到来后就刊登出来的,记者们更是迫不及待地准备好在宣布获奖者的那一刻就把电话(国内和国际都有)打给他——由于这些都还没有成为现实,所以每年的诺奖得主只要不是村上春树,对他们而言都是巨大的失望。

在日本,早在一九九〇年就出现了他的八卷本全集,总结了这位三十岁开始发表作品的作家第一个十年的创作。二〇二二至二〇二三年,又增加了一九九〇至二〇〇〇年创作的作品七卷,但村上春树篇幅最大的小说之一《海边的卡夫卡》(2002)的出版,说明这套作品一时是“全”不了的。《海边的卡夫卡》之后他已经又出了一卷短篇小说集、一部小长篇《天黑以后》,以及长达三卷的巨无霸《1Q84》(2009—2010)。村上春树马上就要年满六十四岁了(迄至二〇一三年一月),他的读者仍一如既往地需要他并反哺他,他仍旧继续为他们写作,并以“业余时间”继续从英语译介大量的文学作品。

有很多评论家,大部分都年长于村上春树的读者群,将他的流行视为不正常的现象,不但是村上而且是整个日本当代文学的不正常。西方日本文学研究的耆宿唐纳德·凯恩就为整个日本文学的现状哀痛不已,他曾言道(有感于大江健三郎于一九九四年因其“严肃的”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如果你走进日本的一家书店,除非是家非常大型的书店,你都很难找到一本真正严肃的文学作品。如今的作家都在为了迎合年轻读者一时的口味而写作。”

村上的一位非常直言不讳的批评者就是一直广受争议的三好将夫,他的论调与凯恩如出一辙:“(日本的读者)抱怨大江健三郎太难了。他们的兴趣都在那些空洞无物、专门生产一次性消费娱乐的作者身上,这其中就包括所谓的‘日本新声音’,如村上春树和吉本芭娜娜。”三好将夫继续发挥,说村上春树就像三岛由纪夫一样,专为西方的读者量身定制产品。不同之处仅在于“三岛由纪夫是从其民族主义者的角度展示一个异国情调的日本”,而村上春树呢,展示的仍然是“一个异国情调的日本,只不过是以一种国际版本的形式呈现”;他“对日本有一种先入为主的观念,或者,不如更确切地说,事先想象西方的买家乐于在其中看到一个什么式样的日本”。

三好将夫将村上春树视为一个玩世不恭的中间商,他从来没有出于灵感或是内在的冲动这种“老式、过时的”动机写过一个字。为了吓唬那些竟想把村上春树当真的轻举妄动的文学研究者,他警告道:“几乎没有人会蠢到有兴趣精读村上春树的书。”

《一九六三/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内玛少女》

那好吧,蠢就蠢吧,我们不妨就从村上春树最具音乐性的短篇《一九六三/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内玛少女》(1982)开始看起。

这个只有六页篇幅的短篇小说由一首歌曲的几行歌词开篇,其中一位“高挑的身材,晒黑的皮肤,年轻漂亮的”少女身穿泳衣走在伊帕内玛的沙滩上,与此同时,某个无名的“我”则对她唱起了单恋的情歌。然后这个“我”就跟村上春树小说中“我”这个叙述者无缝地融为一体,他说道:

一九六三年,伊帕内玛少女便是这样回首望着大海。而现在,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内玛少女仍然这样凝望着大海。自那以后她的年龄并没有增加。她凝固在这个形象里,悄然漂过时光的大海。假如年龄增加,她差不多该有四十岁了……当然,在我的唱片里,她一点都不会老去……我把唱片放到转盘上,落下唱针,她立刻现出倩影。

这首歌不但令叙述者想起了歌中的少女,同时也让他想起了高中的走廊,那走廊“总是黑乎乎的。而且几乎总是寂无声息。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总是这样”。至于为什么这首歌会让他想起那条走廊,他自己也不甚了然,因为这两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我也想弄清楚一九六三年的伊帕内玛少女到底往我意识的深井里投下了怎样一颗石子。”

跟走廊与歌里的少女之间的关系同样神秘莫测的是叙述者的下一个联想,不过村上春树深知,一旦开始深挖你的记忆,你就很难预测会有什么东西冒出头来:

而提起高中的走廊,我又会想起什锦色拉:莴苣、西红柿、黄瓜、青椒、芦笋、切成圆圈状的洋葱,外加粉红色的千岛酱。并不是说高中走廊尽头有家色拉专卖店。不,走廊尽头只有扇门,门外是个不怎么样的二十五米的游泳池。

而色拉又让他想起了当时他认识的一个女孩。“不过,这次的联想可就非常顺理成章了,因为这个女孩总是只吃蔬菜色拉”,而且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也吃了很多的色拉。他还给出了一个他和她之间经常会出现的那种色拉无处不在的交谈实例:

“英语读书报告(咯吱咯吱)怎么样了(咯吱咯吱)?完成了?”

“还没呢(咯吱咯吱)。还要再读点什么(咯吱咯吱)才行。”

在他有明确意识之前,“我”已经置身于由那首歌召唤而起的“形而上学的”场景之中。他坐在一把沙滩遮阳伞下,喝着罐装啤酒,而来自伊帕内玛的一九六三/一九八二年的少女仍一成不变地从他身旁走过。他邀她喝啤酒,犹豫了一会儿以后,她接受了,跟他一起在遮阳伞下坐了下来。她一气喝掉了一半啤酒,然后开始盯着罐顶那个黑洞洞的孔。“那不过是个带普通孔洞的普通啤酒罐,不过在她这么俨然的关注之下也具有了非同一般的意义——仿佛整个世界即将滑入其中”,用村上自己的说法,“整个世界”无非就是一种记忆的累积,是一种比物质更为形上的存在。

他跟她说起她一点都没有变老,她对此的回应是:“当然没有。我是个形而上学的女孩嘛。”她还说起在伊帕内玛灼热的沙滩上无休无止地走来走去,并不会烫伤她的脚底板,因为它们“完全是形而上学的”,而当他伸出手去抚摸她那凉凉的、形上的脚底板时,他意识到连时间本身都静止了下来。“每次想起你,我都想起高中的走廊,”他决定告诉她,“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她,则以一种令人震惊的哲学性的雄辩予以了回答:

“人的本质就在于其复杂性。人类科学研究的对象并不在于客体,你知道,而在于身体内部的主体。总之,你必须活下去。活!活!活!没别的。最重要的就是继续活下去。我只能这么说。真的,没别的。我只不过是个具有形而上学脚底板的女孩。”

当她沿着海滩继续行走时,他们聚在一起的那永恒不变的时刻也就此完结。不过,他告诉我们,每过一段时间,他都会在东京的地铁上看到她,他们会相视一笑。这个短篇是这样结束的:

自沙滩上的那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交谈过,但我能觉出我们的心已经通过某种方式连接在了一起。至于是怎么连上的我不晓得,想必在遥远世界的某个奇妙场所我们一起打上了一个绳结。我努力想象那个绳结——在我的意识深处默默地穿过一道阒无人迹的黑暗走廊伸展开来。

如此思来想去,许许多多的事、许许多多的东西便一点点令我怀恋起来,直至充满我的心房。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个连接我和我自身的绳结。总有一天,我肯定会在遥远世界中的某个奇妙场所同我自身不期而遇。如果可能,希望那是个温暖的场所,若能再有几罐冰镇啤酒,夫复何求?在那里,我是我自身,我自身是我。主体是客体客体是主体。毫无障碍和阻隔。完美的融合。在世界的某处必能找到这样的场所。

*

一九六三/一九八二年的伊帕内玛少女继续走在发烫的沙滩上,从不休息,一直要走到最后一张唱片磨光为止。

这篇如歌的短篇简短而又意味深长,我们在其中邂逅了失去和老去、记忆和音乐、时光流逝与永恒不变、现实与无意识之墙,以及一种对我们能跟他人和自我完全融为一体的类似世外桃源之地之时的感伤向往——“毫无障碍与阻隔”。而这,正是我们将看到的那个令我们怦然心动、心有戚戚的最美好的村上春树。


(1) 即《旋转木马鏖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