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云捻起阵旗一挥,山道云雾尽皆散去,露出莹莹石玉台阶。
归途的一切罡风俱是被阵法挡下,让入道者悠然回返。
陆景云闲庭信步,下了天溟山。
山脚处,感应到阵法变化的陆陌在此等候。
见他下山,陆陌笑着,对陆景云打了一个稽首。
“恭喜浩然堂弟入至道途,想来不久后,你我二人就该互称道友了。”
陆景云还礼,也是微笑:“大道之行,当共勉之。”
两人乘飞镜灵器,一路化光而行,在日暮前回到祖地玄殿。
“此番飞舟尚未来至祖地,浩然堂弟若要回转玄渊,还需等上几日。”
陆陌建议道:“在祖地暂留的这几天,不妨去祭拜一番先祖宗上,以佑堂弟道途顺遂。”
陆景云点头:“来了祖地,自是要拜会先祖。”
修士都是说干就干的主,定下主意,二人行至登仙殿中。
玄殿宽阔,高逾百尺,内立三千元烛,烛火如浪。
凡有元烛临近熄灭,就会有专人重新续上,因此在此殿筑成的数百年间,未曾晦暗一刻。
大殿四壁是浩如烟海的灵龛,每个灵龛都立着一道祖宗牌位,灵牌俱是用如墨的玄水灵砂炼制而成,漆黑,肃穆。
无数黑底金漆的灵牌沉默地注目着殿下渺小的两人,冥冥中犹如神明投下视线。
陆景云静静地看着无穷灵龛。
或许他以后也会成为这浩瀚牌位中的一员。
也不知漴渊陆氏的后辈会如何记述他的一生。
“不肖后道陆陌,在此拜见列祖列宗。”
陆陌深深一揖,手持灵香朝四方俱是一拜,随后将线香插入紫金大炉。
陆景云也是像模像样地持香行礼。
在外殿上了香,按照规矩,还得在后山的祖陵祭拜一二。
他们穿过登仙殿,一路上陆陌以玄令开道,越过重重阵法,来到祖陵大门前。
大门前是一位矮小老头,坐在板凳上垂首,直到察觉陆景云二人走近,才微微抬眼。
老头不知姓甚名谁,或许他自己也忘了。祖地修士都习惯称呼他为守陵人。
“小陌又来祭祖啊?”守陵人老眼浊黄。
“是,不过这次是带着这位浩然族弟,他第一次来祖地祭拜。”
陆陌介绍道:“浩然族弟乃秉源族叔的孩子,今日方才入道,特来此告见列祖列宗。”
“定源上人的儿子?”守陵人撇了陆景云一眼,眼中闪过一缕精光:
“莹肌玉骨,又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啊……行了,你们进去吧。”
“记得祖陵内不可大声喧哗,不可动用术法真元,不可面露不敬……”
守陵人懒洋洋地交代着祖陵的规矩。
“我知晓的。”陆陌点头。
守陵人颔首,弹指一道玄印,大门缓缓而开,显露出门后的祖陵真貌。
陆景云眼神微动。
门后是一片荒原般的地界,矗立着无数黑曜石般的擎天巨柱,一望无际。
每一座石柱都象征着一位修士的遗蜕在此长眠。
两人走进石林,那些高耸的黑柱气势更为压迫。
如镜的柱面上隐约倒映来访者的脸。上面篆刻着蚁蝼小的玄文,记述着石柱下长眠者的一生。
陆笃,炼气六重关,生于漴渊二百五十六年,坐化于三百四十七年……
陆立言,炼气五重关……
陆道兴,炼气八重关……
陆景云跟随陆陌的脚步,一路听闻他的介绍,了解着这一座座坟冢的生前事迹。
“这位是我嫡脉一位爷爷辈的宗亲,炼气八重,本来有望一窥仙台的。
只可惜在一次闭关修道时岔了气脉,走火入魔,遗憾道消。”
陆景云沉默,长生路上,这样的结局反而最是常见。
修道并非无本万利的买卖,与天争命,本就需要押上一切的决心。
“……这位呢,论辈分算是你我二人叔父,也是我常来祭拜的一位长辈。”
陆陌指着角落的一处石柱,那道石柱比之周遭略高,但独处于一片空旷处。
祖陵玄柱多按血缘远近分列位置,若是石柱孤立,便意味着没有近亲在此。
陆景云眸子扫过石柱,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
陆讳止观之墓。
往下是这位的墓志铭文:陆止观,仙台一重境,生于漴渊一百九十四年,于漴渊三百六十五年身陨。
“止观叔并非我陆氏血亲族人,而是祖父在外云游时捡来的。”
陆陌的声音有些沉郁:“他是个修道天骄,修行不过百载,就功至仙台,本来大道在望。
……但在一次妖劫中,止观叔为了护持我陆氏修道种子,与一众大妖同归于尽,就连死在哪都没找到,只留下一截残肢。”
他看了陆景云一眼,眼中有微凉的悲意:“那批修道种子有我的父亲,也有如今的定源上人。”
陆景云眼底微微一动。
“我父亲身故前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好好听止观叔的话,包括他最后的遗言。”
陆陌轻轻说:“有时候我父亲会跟我说一些很大逆不道的话,说要是他会魔道的唤魂之法就好了,这样就可以知道止观叔最后说了什么。
……可这世上哪有什么唤魂法能唤回一个死了近百年的人呢。”
陆景云默然不语,只是抬手缓缓摩挲着石柱,感受篆文划过指腹的触感。
【是否花费寿元回溯“陆止观”的一生】
轮回印的声音忽然绽开在心湖。
陆景云指尖停留在“陨地不详”的字印上。
回溯。
他心中默念。
轮回印流转,天地宛如乾坤颠倒,无数景色在飞速退去,就连陆陌的话语都变得渺远。
他像是远离了整个世界,视界中都是扭曲的光斑,只有一扇木门孤零零地立于面前。
陆景云移步上前,轻轻推开木门。
呼——
门外的世界是风雪大作。
一个粗糙的簸箕被扔在青楼的大门前,簸箕内是一个稚嫩婴儿,粗布襁褓沾上薄薄一层雪绒。
弄云馆大门紧闭,隐约有丝竹声从中流出,婉转的歌喉引动喝彩。
来来往往的人瞥见门前弃婴,眼底是习以为常的麻木。
陆景云走近弃婴处,低眸看着婴儿冻得青紫的脸。
明明婴儿应该是看不见他的,却也在他投来视线时露出咯咯的笑。
陆景云心中微动,伸出指头,欲要触碰他的小脸。
但有一个苍老龟裂的手比他更快。
“小娃娃,这么冷的天,这么苦的命,你也笑得出来么。”
陆景云微微转眸,一个粗布道袍的老者将簸箕中弃婴抱起,潦草的眉眼精光灼灼。
在老道人的怀中,婴儿还在咯咯笑着,伸出小手想要摸他的胡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