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狱后,陆景云曾回了一趟陆府旧宅,十年过去,那里已经住进新的人家。
他凭借着神隐之术,偷偷潜入其中,在某棵老榆树下挖出一罐银两——那是前身小时候偷偷藏起来的岁钱。
随后四处打听了一番陆府旧人之事,岁月变迁,却是无人记得了。
就连陆景云父亲被斩后尸首何处,也无从知晓。
陆景云遂在京郊某处为陆家建了一座衣冠冢,以表奠念。
然后在庆安坊购得一副大乾的山水堪舆图,在铁匠铺铸得一剑,以作自己周游四方的准备。
此番正是购置好了行李,欲回返陈家告知离期。
陆景云一边走着,车马道上恰迎面而来一辆车架,红木雕花,玄鹤绕梁,竟是当朝大员的马车。
以前陆景云的父亲——礼部尚书陆仪也经常乘坐这般座驾上朝奏事,所以他对这种马车极为熟悉。
昔年旧事再难追忆,现在的陆景云不过布衣之身,也无心涉足王朝庙堂。今日再见,不过感慨前身命艰罢了。
马车所过,行人都跑的远远的,生怕冲撞了官老爷的鹤撵。
陆景云移开目光,略略避开身形,以免沾上马蹄飞雪。
未曾想,那架马车在陆景云面前放缓了速度,径直停下。
马车夫目视前方,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向陆景云解释的意思。
陆景云眸光微闪,并不理会,而是从旁行过。
在他行至马车窗户前时,里边忽然传来一声苍老的嗓音。
“你就是陆景云?陆仪的儿子?”
陆景云停下脚步,打量了片刻车窗上的紫色锦帘,拱手轻问
“民确为先父陆仪不肖子景云,大人可是与先父有旧?”
马车里的人沉默了一会:“既已刑满出狱,为何不曾去寻你父朝中故旧?”
陆景云不卑不亢“无所求。”
“无所求?”马车里的人似乎是笑了“你父官至尚书,位极人臣,在大乾数万万人之上。而你作为他最得意的嫡子,京城昔日的四公子之一,却在如今告诉我你无所求?”
“你不想拿回你父亲的一切?不想为砚台案翻案?在天牢里的生活,把你的野心和獠牙都磨灭了吗?”
陆景云淡淡道:“先父之道,非我之道。凡俗权势,攀登至颠也不过百年逍遥,即便位极人臣,也难敌君王一朝念变。景云志不在此,愧对先父殷殷期望。”
马车里的人再次陷入沉默,良久,才开口
“你父亲倒是教出了个通透的儿子。”那人嘶哑着嗓子“要是他当年也像你这般明白,也不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先父所贵,就是因为他不愿看得通透。”陆景云回道。
“……是啊,他是个清醒的傻子,我们当年那一批翰林,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在官场举步维艰,却没想到他这个傻子居然能一步步往上爬,坐到那么高的的位置上去。”
“朝堂从不缺装糊涂的聪明人,唯独少了他这种真清醒的傻子。”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先帝会大力提拔他吧。”
先帝?
陆景云微微一愣。
“你父亲陆仪,就是被先帝一手提拔上来的。”那人言道“他们二人,在曾经也算一段君臣佳话。谁能想到世事如此难料,陆仪最后居然是被先帝亲自下诏斩首。”
“当真最是无情帝王家啊……”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若非陆景云已是玄门修士,还真难以听清。
“敢问……可是孙大人当面?”陆景云翻了翻记忆里和其父交好的几个名字,试探道。
“不是。”那人平静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也不需要记得我,我来找你,不过是替先帝予你一物。”
“先帝临崩晚年,其实对你陆家已然愧疚在心,可砚台一案木已成舟,君无戏言,只能交代太子即位须大赦天下,等你出了天牢再作补偿。”
“本来想,你若有意承父荫,便安排你入朝为官,如若无意庙堂,便赐你此物。”
一道劲风忽从车窗帘幕射出,陆景云抬手接住,却感受到手中物件有一股暗劲传出。
陆景云面不改色,利用流云剑臻至拙境的运剑手法“行迹无影”,将其中气劲化入大地。
一时间,绽雪如瀑。
陆景云入手冰凉,却见掌中多出一黄金铸就的牌令,上面雕有栩栩如生的金龙。上面还刻有“乾元永昌,传世无穷”八字。
乾元令。
等同于前世历史中的铁券丹书,免死金牌,一般只封赏给立下大功的武将文臣,以此享受世代优遇,或是免罪的凭证。
自大乾朝立国以来,乾元令仅仅赐下过三枚,陆景云手上的则是第四枚。
“你这是……内景?”
那人许是看出来了些端倪,所以借此试探,却不料陆景云的表现比他想象的还要惊人。
他这一手化劲可是武道内景三重的高妙功夫,虽然暗含气劲不大,却也不是寻常武者能轻松接下的。
他不知道陆仪是否让自己的独子修行了武道,即便修行了,这般年纪也未必有多高成就,在天牢这等地界,武道修行更是难以精进。
然而今日一看,却是大出所料。
陆景云这手风轻云淡的卸劲,就绝对不是武道外景能做到的。
“非是内景。”陆景云否认。
“……”
那人似乎陷入沉默,如果不是武道内景,那就只有一个更加罕见的可能了。
修道士。
天下最为高渺出尘,也最为稀有尊贵的一群人。
探寻天地至理,以求证道飞升。飞剑斩妖,雷法降魔。
凡俗王朝在其等眼中不过沧桑变幻的画卷,不值一哂。
“怪不得你看不上庙堂官场。”那人叹息“若是老夫也能追寻长生大道,何苦在这红尘俗世打滚。”
“修道并非那般遥不可及,每个人都能试试。”陆景云说。
“可是似我这等仙根泛泛之辈,即便强求仙道又有何用?”那人语气有些萧索“陆小友修行已入门槛,想来大道在望,却也不必与我等凡间人一般追逐俗物了。”
不,我也只是强求而已。
陆景云静静无言。
“还有最后一件事。”那人说“速速离开玄京吧,无论你是追寻大道还是别的什么,总之离开这,最好再也别回来。”
“玄京非善地,或许有大事要发生,你贵为修道士,自有大好前程,别陷在俗世桎梏里。”
说罢,那人再不言语。马车夫一提缰绳,鹤撵缓缓离去。
陆景云目送车马消失在朱雀大道尽头,抬眼看向天空。
黑云低垂,不见天日。
“要变天了么?”
没人回应他,他自顾自笑了笑,再次迈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