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天空中仍然阴云密布,城市被笼罩在一层浓重的灰白色雾霾里。在这样的背景下,丛林般的楼栋和纵横的街巷看起来色彩单一,显得暗淡无光,好似模糊不清的巨幅水墨泼画。
天气一直不好。元宵节以后,晴好天气只维持了短短几天时间,便又开始了旷日持久的早春阴雨模式。绵绵细雨时不时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湿冷的空气中似乎带着某种肉眼看不见却颇具质感的微小颗粒,令人呼吸不畅,继尔心生厌烦。
不过,春天究竟还是来了。尽管早春的气温还没有显著的提高,但是稍加留意,就会发现稠密的嫩芽已经纷纷从枯败的柳树枝梢上萌动而出。经过雨水的充分滋润和反复冲刷,嫩芽显得脆绿柔嫩,充满了勃勃生机,倒是能让人精神不由得一振。
那个足够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
尽管真正意义上的春天并没有到来。
罗北松开油门,轻踩刹车踏板,车速骤然降低,时速很快由五十多迈降至十迈左右。他掀亮右转向灯,摘空挡位,以滑行的速度将汽车驶向路边的临时泊车位。停好车,他拔下汽车钥匙,盯着那块“幸福养老院”的大牌子看了一会儿,才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下车。锁好车门,他抬脚走向那栋被高高的院墙和灰色铁门围着的小楼。向门卫处的保安员说明来意后,他才被获准进入到灰色铁门内。
罗北一边走一边四下环顾着这家养老院的环境。
这家养老院占地面积很大,院内栽种着各种常青树木,植株之间疏密有致,规划合理,看起来俨然一座幽静而雅致的微型园林。林间的甬道纵横交错,方便地通往养老院的各个区域。曲曲弯弯的甬道上铺着整齐的灰色行道砖,宽度足够供轮椅通行。看起来,这家养老院的整体环境比之前看过的几家养老院要好多了,宣传册里的广告语没有夸大,这确实是本市独一无二的“园林式”养老院。
在挂着“院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外,罗北与一个拎着暖水瓶的中年女人不期而遇。
“你好,”中年女人飞快地打量了罗北一眼,胖乎乎的圆脸上挂着客气的笑容,“请问你有事吗?”
“你好,”罗北连忙说,“我找崔主任。”
“我就是崔主任。”女人显得有些疑惑,“请问你是?”
“哦,我姓罗——我昨天下午给您打过电话的。”
“原来是罗先生啊。”崔主任连忙搁下手里的暖水瓶,热情地朝罗北伸出右手,“欢迎你来我们养老院实地考察。”
握过手,崔主任立即热情相邀:“你大老远赶过来,先到办公室喝杯茶吧。”
“不了,我先看看吧。”
“好的。好的。”崔主任忙不迭地直点头,“那我带你到处看看——请跟我来。”
幸福养老院的主体建筑是一栋三层楼房,一楼是厨房、大餐厅、活动室、医务室以及办公室等公共场所,二楼和三楼共有六十多个房间,里面住着一百来个由政府出资供养的五保孤寡老人。
崔主任大致向罗北介绍了养老院的基本情况之后,将他带到养老院的西北角。这个区域显然是新扩建的,几排造型别致的尖顶式灰砖房,设计整齐划一,被掩绕在绿化林间,看起来古朴雅致,由于距离小楼有近百米之遥,所以这里显得更加幽静。
“罗先生你看,这就是我们院里专门提供给寄养老人居住的单人间,一共有七十多间。”崔主任的语速比较快,“每个单人间都附带独立的卫生间,全部配有液晶电视、空调和电热水器,每天还有专人定时打扫卫生,保证能让你家老人住得舒舒服服的。”
她边说边用钥匙打开旁边一个房间的门,示意罗北可以入内参观。罗北推门进去,环顾着室内的各种设施,满意地直点头。
“不错不错,这环境还真是不错,只是不知道收费方面……”
“放心吧,我们虽然是私立养老院,但属于是半福利性质,领养的也主要是由政府出资供养的孤寡老人,加上这里又是郊区,所以收费肯定要比城区的民营养老院偏宜很多。”崔主任笑眯眯地看着罗北,“你家老人是个什么情况?”
“脑中风后遗症。”罗北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现在恢复得还算可以。”
“生活能够自理不?比如走路、吃饭、入厕什么的,自己能行不?”
“目前……”罗北又想了想,摇摇头,“恐怕还不大行。”
“如果需要护理的话,还要加上护理人工费用,这样的话……”崔主任略作停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然后期期艾艾地伸出三根手指,“每个月恐怕起码要这个数。”
“每个月三千?”罗北暗自咂舌,“这么贵?”
“这个价格其实已经算是半福利的性质了。”崔主任撇撇嘴,“没办法,主要是人工这块的成本实在是太高了。”
罗北不由得表示怀疑:“就咱们这地方的收入水平,真有人肯每月花三千块钱把老人送到这儿来寄养?”
“当然有。”崔主任的语气颇为自得,“不瞒你说,就这个价格,我们这些单人间经常是供不应求呢。呶,你看,差不多全部都住满了。”她朝隔壁的房间指了指,“这间房前几天刚刚空出来,今天就被预订出去了。”
“真的有这么抢手?”
“当然是真的。”崔主任淡淡地笑笑,“俗话说得好,久病床前无孝子。家里有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那可是件相当麻烦的事,耽误上班挣钱不说,还影响自个儿的生活质量,时间一长自然就厌烦,送到我们这儿寄养,就花点儿钱,不耽误上班,也不影响家里的生活质量,还能落得个孝顺的好名声,多省事,划算着呢。”
她看了罗北一眼,“当然,我看罗先生你也不像是那些图自个儿省事把老人丢在养院的人。这样吧,你把人带过来看看具体情况咱们再谈收费问题,这个房间我当你已经预订了,暂时先给你留两天。”
走出大铁门,罗北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养老院,不禁苦笑摇头。
就他现在的工资水平来说,每个月三千块钱的寄养费用,无异是个比较沉重的负担,但是让老乔继续住在医院康复科的病房里,所产生的费用只会更多,且从康复的效果来看,也非常有限。前几天经过与梁医生沟通,梁医生也建议给老乔换个相对开放的环境,说是没准会更有利于他的康复。
试试吧,也许对目前的老乔而言,这家园林式的养老院就是个不错的康复环境。
做出决定之后,罗北拉开车门上车,驾车回城。
天空仿佛一张巨大的灰白色背景布,在这种单调而沉闷的背景中,城市显然无法充分展示它的多姿与繁华,马路上奔流不息的车辆似乎显得有些滞涩,色彩暗淡的楼群和街巷也变得愈加深沉起来。
远远地,“北江街派出所”那块深蓝色的大牌子映入眼帘。罗北顿生亲切之感,下意识地抬起油门踏板,降低了车速。他忽然想起,自从被穆长华叫到刑警队帮忙之后,自己就没有再回来过。
他会心一笑,轻打方向,将车开到派出所门口,停下。
刚进大厅,就听见值班室传来一阵吵嚷声。循声看过去,只见几个男女在值班室里吵得不可开交,争吵声把值班民警小吴的喝斥声都淹没了。其中争吵最厉害的竟是两个中年男人,二人正吵得面红耳赤,不时还伸手去推搡对方。
“都给我安静下来!”小吴气得面色铁青,忍不住大吼一声,“你们到底还想不想调解了?嗯?”
“那你说怎么解决吧,”那个体型偏胖的中年男子马上将矛头指向小吴,“这都几天了,你们派出所光说调查,调查,可结果呢?屁用都不顶。”
他怒气冲冲地指着与他对骂的中年男人,“这不,现在事情已经明摆着,就是他家那坏小子把我女儿拐走藏起来了。”
“姓马的,你不要在这儿红口白牙地血口喷人,”那个中年男人也不甘示弱,“我问过我家阳阳,那天他确实跟你女儿见过面,可是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他能你女儿怎么着?”
“这话谁他妈信啊!就是他把我家倩倩藏起来了。要不然,不早不晚,刚好跟他见个面,倩倩就失踪了,有这么巧的事儿吗?”姓马的男子两眼通红,表情显得狰狞,“丁大力,我都打听清楚了,你家那小子整天吃喝嫖赌,这样的坏种,他什么坏事干不出来!”
“哈,我儿子是坏种,那你女儿呢?”叫丁大力的男人冷笑着反唇相讥,“小小年龄就跟人乱搞,还他妈堕胎,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马姓男子气得怪叫一声,冲过去,挥拳砸向丁大力的脸。两个人又撕打在一起,其他帮腔的男女也都马上加入各自的阵营,吵嚷起来,值班室里顿时又乱成一团。
“住手!”小吴实在忍无可忍,掏出手铐重重地砸在桌子上,“这里是派出所,你们再胡闹,我就把你们全部治安拘留。”
见警察动了真格,马姓男子和丁大力有些怵了,只得悻悻松开对方,嘴里却仍然兀自骂个不停。
“你们两个留下,其他人先到外面大厅去等着。”小吴指指丁大力,“还有,赶紧让人把你儿子叫过来,我要了解一下情况。”
“还了解什么呀,”丁大力指指马姓男子,不满地抱怨着,“他找上门去又吵又闹,孩子都让他给吓坏了……”
看看小吴严厉的表情,他把接下来的话吞回肚里,朝一个帮腔的女人说:“姐,那你给阳阳打个电话,让他过来一趟。”
女人不大情愿地点点头,拿出手机边拨打电话边走出值班室。其他帮腔的男女也低声埋怨着,撤出了值班室。这时,忙得焦头烂额的小吴才发现门口的罗北。
“罗北,你来得正好。”小吴连忙朝他招招手,“你看看,这都乱成什么样了。”
“怎么?”罗北走进值班室,“今天所里就你一个人值班?”
“人手不够呗。”小吴一脸无奈,压低声音说,“今天是分局统一安排的治安大检查,刚又来了一起警情,雷教他们处警去了,留我在这儿顶一阵,没想到偏偏又来了这档子事,把我脑袋都吵晕了。”
“什么情况这是?”罗北小声问。
“等会儿我再跟你细说。”小吴顾不得解释,转向丁大力和马姓男子,“你们两个,要是真想解决问题的话,不要吵,也不要闹,把情况详细再跟我好好说上一遍,好不好?”
“还有什么好说的?”马姓男子恶狠狠地瞪着丁大力,“就是他家那坏小子把我女儿拐走了,让那小子赶紧把人给我交出来,不然这事没完。”
“没完就没完,我怕你啊?”丁大力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就你女儿那样的,好端端地能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还没点儿数吗?”
“你放屁!”马姓男子又欲冲过去撕打丁大力,“我女儿都失踪了,你他妈说的什么屁话?”
罗北急忙拦住他,又将气得满脸通红的小吴拉到一边。
“这样吧小吴,”他指指仍然剑拔弩张的马姓男子和丁大力,“看样子,让这俩人一块他们只会吵吵,还是让他们分开说吧。”
“也只能这样了。”小吴无奈地撇撇嘴,对丁大力说,“你先留在这儿,马正武,你跟我到隔壁调解室去。”
马正武颇为不满地抱怨着,跟着小吴出了值班室。丁大力则狠狠地瞪了一眼马正武的背影,气呼呼地在值班室的长椅上坐下来。
值班室里总算是清静下来。罗北取来一次性纸杯,倒了一杯开水给丁大力递过去。丁大力连忙欠身接过水杯,道了一声谢。
“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罗北在值班台坐下。
“你也是……”丁大力用颇为审慎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警察?”
“嗯,我也是这个所里的民警。”罗北笑笑,掏出警官证朝他亮了亮,“说说,你们为什么吵啊?”
“姓马的他诬赖人呗。”丁大力苦着一张脸,“你刚才可能也听见了,他家姑娘几天没回家,他就硬说是我儿子把他姑娘藏起来了。”
“你儿子跟他女儿是什么关系?”
“其实也没什么关系,就是最近经常在一起瞎混。”丁大力明显鄙夷地撇撇嘴,“这事儿我一直是反对的。你是不知道,姓马的他女儿……哎,怎么说呢,听说上初中时就跟小混混们勾三搭四的,好像还堕过胎,那是真叫一个乱……”
见罗北直皱眉,他摇摇头,垂下眼皮,“当然,我家孩子也差不多一个德性,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儿。”
“他女儿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叫马倩倩,今年十七八岁吧。”
“你儿子呢?”
“我儿子叫丁阳阳,今年18岁,汉江职业技术学校的学生,马上就毕业了。”丁大力又止不住抱怨起来,“你瞧瞧,姓马的他这一闹腾,对我儿子影响多不好,你们可得为我们做主……”
“理解一下啊,”罗北打断他的话,“当父母的,儿女出点事,搁谁身上都着急上火,你说是不是?”
“这倒也是。”丁大力颇有感触地点点头,坐正身体,“警官,这事我们一定配合,等会儿阳阳过来我跟他说。”
“马倩倩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老马说是五天前。”丁大力犹豫了一下,“其实吧,依我看未必就是失踪,听说这个马倩倩上中学时就经常逃课去上网,夜不归宿的情况常见得很。”
“是不是失踪不用你下判断。”罗北摆摆手,“看起来你也不是太了解情况,还是等你儿子过来再说吧。你家离这儿不远吧?”
“不远,阳阳应该就快来了。”
没过多久,那个打电话叫丁阳阳的女人领着一个男孩回来了。男孩身着奇装异服,顶着怪异的杀马特发型,目光桀骜不驯,颇为不情愿走进值班室。随后,小吴也从隔壁调解室回来了。
“这就是我儿子丁阳阳。”丁大力欠起身介绍完毕,又转向男孩,“阳阳你别怕,好好把那天的事情给警官说一遍,咱们可不能受这不白之冤。”
“有什么好说的。”男孩梗着脖子,颇为不耐烦地翻翻眼皮,嘴里嘟哝着,“都说好几遍了,你们爱信不信。”
“丁阳阳是吧?”小吴示意让他坐下,“关于马倩倩失踪这件事,有几个问题要问你,希望你好好配合。”
丁阳阳大大咧咧地在丁大力的身边坐下,跷起二郎腿,若无其事地瞟向天花板。
“问呗。”
“你跟马倩倩见面是哪天?”
“呃,我想想……3月2号。”
“上午还是下午?具体时间?”
“下午。”丁阳阳垂下眼皮想了想,“大概四点左右吧。”
“你们是在哪儿见的面?”
“江堰区万达广场。”
“是你约她的,还是她约你的?”
“是我约她的。”丁阳阳仍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你们见面后都说了些什么?”
“我提出要跟她分手。”
“她当时是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分手嘛,又不是多大的事儿。”
看着孙阳阳轻描淡写的样子,罗北不禁暗暗摇头。
“然后呢?说具体点。”
“她也同意分手,然后我请她喝了杯奶茶,然后我就去找朋友玩儿了。”
“那么马倩倩呢?你知不知道她后来又去了哪里?”
“这个我没注意。”丁阳阳懒懒地翻翻眼皮,“都分手了,我还管她的事情干嘛。”
“你们因为什么要分手?”
“我说警察叔叔,这分个手还需要原因吗?”丁阳阳不以为然地说,“没感觉了就分手呗——好合好散嘛。”
输着液,穆长华半躺在病床上,眼睛久久地盯着正前方的某块墙壁,似乎在研究着上面的什么东西,但他的眼神却明显是涣散的。
“老穆,又在发呆呢?”
穆长华闻声,扭头一瞥,见穆妍拎着保温桶走进病房,他的眼神立刻活泛起来,连忙往里挪了挪,给穆妍腾出一块坐的地方。
“闺女你来了,”他的心情也愉悦起来,同时又有些疑惑,“今天怎么放学这么早?”
“妇女节,沾女老师的光,放假半天。”穆妍撇撇嘴,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顺势在病床边坐下,满脸不悦地抱怨着,“自从回来之后,你每天都魂不守舍的,把魂儿丢在A市了?老穆我可警告你,在医院就安心养病,不准你再瞎操心那边的事情。”
“好好好,不操心不操心。”穆长华颇为无奈地笑笑,用没有扎针的右手从床头柜上拿过一只橘子,讨好地递过去,“闺女,吃个橘子吧,甜得很。”
穆妍接过橘子,又放了回去,并顺手拿过不锈钢保温桶。揭开桶盖,一股浓郁的粥香味飘了出来。
“来,我喂你吃粥吧。”
“喂什么喂。”穆长华抬起右手,“我这不是还有一只手的嘛,自己能行。”
“不行。”穆妍板起脸,“必须得喂。”
穆长华只好妥协,乖乖地坐直身体,接受女儿的喂食。
“老穆,”穆妍一边用勺子给穆长华喂食,一边不无担忧地打量着他蜡黄的脸色,“怎么样,感觉好点儿没?”
“好多了。”穆长华咽下一口粥,宽慰地朝女儿笑笑,指指自己的腹部,“至少现在疼的次数比以前少多了。”
“医生没说什么时候能做手术?”
“说是各项指标基本上已经能达到手术要求,北京的专家可能这两天就能过来。”穆长华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闺女你别担心我,好好复习,别耽误了你高考。”
“嗯。”穆妍点点头。
“想好要报考哪所大学了?”
“还没。”穆妍撇撇嘴,用纸巾替他擦去嘴角的粥汁,“就我这不上不下的成绩,重点大学估计是没戏,到时候就随便在省内挑一所上呗。”
“那可不一定,咱闺女的潜力可是不容小觑的。”穆长华抬手拍拍女儿的肩膀,“就算考不上重点大学也没关系,尽力就好,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嗯,我知道。”
“闺女,”穆长华忽然眨眨眼睛,试探着问道,“你就没有想过将来要女承父业?”
“少来,别想拉我下水。”穆妍瞪了他一眼,“我说你们当警察的是不是都特别喜欢坑害自家的儿女?”
“这怎么能叫坑害呢?”穆长华似乎有些失落,却仍然笑眯眯地看着女儿,“当警察多好,除暴安良,维护正义,这不是你小时候的志向吗?”
“那时候不懂事呗。”穆妍垂下眼皮,“现在我长大了。”
稍顷,她抬起头,“老穆,这事你就别操心了,让我自己决定好吗?”
穆长华嘿嘿一笑:“行,那你自个拿主意吧。”
接下来,父女二人不再说话,专心喂粥,吃粥。米粥又香又糯,穆长华渐渐感到胃口大开,居然吃了少半桶。
“真好吃啊。”他满足地揉揉肚子,回味般地咂着嘴巴,朝穆妍挑起大拇指,“这粥你煮的?手艺不错!”
“我妈教我煮的。”穆妍颇为得意地挤挤眼,“她在外地出差还没回来,是通过电话远程指导我完成的。”
“哦,”穆长华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沉默了一会儿,“你妈……她还好吧?”
穆妍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无意中提起的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话题,连忙弥补似地胡乱点点头。
“呃,好……她挺好的。”
短暂的沉默之后,穆长华催促穆妍赶紧回去复习。穆妍嘴上答应着,却磨磨蹭蹭不肯走。她心不在焉地把床头柜上的东西简单归置了一下,然后拿过那只橘子,低下头,慢慢地剥着橘子皮。
“怎么了闺女?”穆长华注意到她的情绪骤然有些低落,关心地问。
穆妍没有吭声,继续沉默地剥着橘子皮。她的动作显得有些夸张,仿佛在渲泄内心的某种情绪。直到把整块橘子皮完好地剥离下来,她才抬起头来看着穆长华,表情仍然显得有些犹疑不定。
“老穆,”她撕扯下一瓣橘子喂到穆长华嘴里,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我想跟你……说个事儿……”
“说吧。”穆长华咬下去,橘瓣咬破了,饱满的汁水在口腔里喷溅开来,甜中泛酸。
“我把你的事儿告诉给我妈了。”
“你这孩子,”穆长华微皱眉头,埋怨道,“你不是答应我不告诉她的嘛,怎么能不守信用呢?”
他摇摇头,“让她知道这事儿,除了影响心情,还能怎么着?”
“可是,”穆妍显得有些激动,“听说她都答应那个人了。”
“嗯?”穆长华怔了怔,“答应什么?”
“我妈……她答应那个人的求婚了。”穆妍又重复了一遍,垂下眼皮,“下个月就去登记,然后还要移民澳洲。”
穆长华默默地靠回床头,望着天花板,心里五味杂陈。两年前,他与前妻苏瑾离婚,没过多久,就听说苏瑾的大学同学陈康平就对她展开了锲而不舍的爱情攻势。陈康平原是省报的知名财经记者,后辞职下海经商,利用职业生涯中积攒的人脉关系,在商场上游刃有余,大获其利,俨然已是事业有成的成功人士,且多年前已经离异,条件相当不错。
“老穆,”见穆长华不说话,穆妍轻唤了一声,“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好好的。”
“嗯。”穆长华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点点头,“我会的。”
罗北刚推开办公室的门,鼻腔里就灌入一股泡面味。周群正好揭开热气腾腾的泡面桶。
“你要不要来一包?”周群指指水壶,“我刚烧好的开水。”
“我在外面吃过了。”罗北看着泡面直摇头,“你别老吃这个,容易上火,我帮你叫份外卖吧。”
“都个点儿了,先垫巴几口,晚上再说。”周群摆摆手,胡乱用塑料小叉子把桶里的面条和调味料搅拌均匀,“这两天都没见人影,你忙什么呢?”
“去查点东西。”罗北径直走到饮水机边,取过一只纸杯接水,“上午去郊区一家养老院看了看环境,打算给乔大爷换个地儿,穆队临走时交待的。”
“瞧我,都没顾得上这事。”周群面带惭色地拍拍脑袋,“罗北,我知道乔大爷这种情况进养老院肯定得花钱,费用方面呢,算我一份儿。”
“不用不用。”罗北连忙摆手,“我能够应付下来。”
周群不再吭声,一边大口吞吃着尚未完全泡软的面条,一边飞快地看浏览着摊放在面前的卷宗。
“看卷呢?”罗北端着水杯凑过来。
“嗯,何厚德的案子。”周群吞下嘴里的面条,匆匆喝了两口面汤,将面桶推到一边,拿过一张纸巾擦着手,“这家伙出院了,他的死刑裁定结果估计也快下来了,上午穆队打电话让我们尽快去会会他。”
他颇为犯难地挠挠头,“可这家伙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又知道是必死无疑,所以想撬开他的嘴巴,估计相当困难。”
“我正想跟你交流一下这件事。”罗北放下水杯,在周群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这几天我反复想过了,有个疑点,我觉得很奇怪。”
“疑点?”
“如果何厚德真的与‘骄阳’有关系,从看守所那件事看来,‘骄阳’现在仍然有操控他的能力,甚至可以胁迫他自杀。”罗北意味深长地看着周群,“那么你想想,他连死都不怕,为什么还肯听命于‘骄阳’?”
“愚忠呗。”周群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也看见了,从姜东辉到柯建波,‘骄阳’的成员不都是他妈的一个德性。”
“我觉得何厚德应该不仅是愚忠。”罗北摇摇头,“首先,根据我们目前对‘骄阳’的了解,它的成员有着不同的分工,何厚德的分工显然不会是刑裁;其次,到目前为止,暴露在我们面前的姜东辉和柯建波都在最后关头选择了自裁,我觉得他们选择自裁,除了担心被捕后会泄露‘骄阳’的秘密之外,还与‘骄阳’灌输给他们的的理念有关,作为法外制裁组织,‘骄阳’绝不会允许其成员接受法律的制裁。而何厚德却恰恰相反,他是自首的,他必然要接受法律的制裁。”
“这会不会与他的分工有关?”周群若有所思的盯着面前的卷宗,忽然警惕起来,“或者说,他这么做另有目的?”
“不排除这种可能。”罗北颇为自信地笑笑,“不过我认为,最大的可能性是,他已经与‘骄阳’决裂了,所以才会故意与‘骄阳’背道而驰。然而,他并没有摆脱‘骄阳’的控制,纵然他人在看守所,‘骄阳’仍然能够让他就范。”
周群的眉头渐渐凝起:“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虽然不怕死,却并不是了无牵挂。”
“牵挂?”周群疑惑地抬头看向罗北,“可是根据我们的调查,他与妻子文芳冰早就已经形同陌路,而除此之外,他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你忘了,他不是还有个女儿吗?”罗北提醒道。
“当然没忘,还有他的初恋情人。”周群快速翻至卷宗的某一页,“嗯,名字叫田惠美,他与田惠美所生的女儿叫何田田。可是,根据他的供述,早在他自首的同时,田惠美和何田田就已经移居到国外了。”
罗北没有回答,向后靠在椅子上,意味深长地看着周群。
周群想了想,面色忽然有些发白。
“你的意思是,就算田惠美和何田田身在国外,‘骄阳’仍然能够威胁到她们的安全?”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可是这不大可能吧。‘骄阳’真能把手伸那么长?”
“如果她们没有在国外呢?”罗北顿了一下,“我查过了,没有查到这两个人的出境记录。”
周群愣愣地看着罗北,半晌才说:“也就是说,她们很可能还在本市,而且就在‘骄阳’的掌控范围内?”
“是的。”罗北点点头,语气中透着一丝兴奋,“所以只要我们能够找到她们,应该就可以让何厚德开口。”
然而,周群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反而轻轻地叹了口气。
“只怕来不及了。”他移开目光,“你知道的,死刑裁定书一下来,如果没有符合停止或者暂缓执行的情形出现,何厚德很快就会被执行死刑。而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田惠美和何田田在什么地方,如果她们真的已经被‘骄阳’控制,不会那么容易被我们找到。”
“所以我们才要抓紧时间啊。”罗北显得有些急不可待,“专案组有这么多人,全部警力发动起来,应该不难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她们。”
“专案组……”周群摇摇头,朝罗北挤出一丝难看的苦笑,“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个事,专案组就要正式解散了。”
“什么?”罗北瞪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周群,似乎没有听清他的话,“专案组要解散?这就算结案了?”
“就前两起案件来说,疑凶柯建波已经死亡,案件最后会被撤销。”周群一脸无奈,“你知道的,专案组内部对于是不是有‘骄阳’这么个犯罪组织一直是有争议的,而没有‘骄阳’,专案组也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意义。”
他叹了口气,“这两天,从各分局抽调来的人员基本上都被原单位召回去了,专案组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
罗北忽然有一种沉重的无力感,似乎内心的某种东西在顷刻间訇然倒塌了。他颓丧地垂下眼皮,定定地看向某个地方。
周群也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合上卷宗,开始收拾着泡面桶。
好一会儿,罗北才忽然抬起头,失魂落魄般地朝周群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也就是说,”他想站起来,身体居然微微晃了晃,“就这么算了?”
“别这样,兄弟。”周群伸手一把将他按回去,“我不会放弃,你也不应该放弃。”
罗北怔怔地看着周群。
“是的,我不会放弃。”周群目光炯炯地看着罗北,又重复了一句,“不管怎么样,不管有没有专案组,我们都应该继续查下去。”
罗北茫然的眼神明亮起来,随即又迅速暗淡下去。
“可是……”
“你听我说,”周群摆摆手,打断他的话,“你的推测也许是对的,但是仅凭这点想更改局里的意见,不现实,而就凭我们,想在短时间内找到田惠美和何田田,这也不大现实。”
“那该怎么办?”
“这次提讯何厚德的机会,是穆队好不容易才为我们争取到的。”周群深吸了一口气,“事到如今,只有试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