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苗

“放我走吧。”

空气中混杂着消毒水和鲜血的味道的房间里,躺在手术台上的男子轻声乞求着。拿着手术刀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继续进行着手中的工作。

“我记得你,我还记得你当初哭着求我帮你救你的家人。求你看在我帮过你的份上,放了我吧。”即使戴着口罩,男子还是认出了那个给他开刀的人。当他看到医生是他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提起往事就能让他停手。

“是的,我很感谢你,一直都很感谢你。”他拿着手术刀的双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但依然没有要停手的意思。“虽然没必要,但是我还是会给你打一针麻醉的,放心吧,睡一觉就结束了。”

“放我走吧,放我走吧……放我走吧……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我还帮你救了你的家人,为什么这时候不能放过我呢?

男子的视线逐渐模糊,在彻底麻醉前,隔着白色窗帘他看到,天亮了。阳光,真好呀。

聂琳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感觉脑袋沉沉的。

“真好,又活过了一天。”聂琳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手机,七点二十了,闹钟已经响过一遍了,只是当时她没听见。大概因为是冬天,七点多的时候外面看起来还很暗。昨晚刮了一夜的大风,把她惊醒了好几次。冬天的被窝总是格外缠人,她尝试着睁开眼睛,失败了,索性再睡十分钟,反正来得及。

但是早上的“再睡十分钟”就像是火锅里的姜片一样难以分辨,等到聂琳再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的时候,已经八点了,窗外早就大亮了。聂琳噌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大概迟疑了三秒钟,又瞬间倒在床上拿被子将自己裹了起来:外面实在太冷了,傻子才会想要离开被窝。当然,这句话并不是说努力生活,为了美好未来而奋斗的人都是傻子。

没什么挣扎的必要,也没有两个小人在脑海里争吵,一个说“要奋斗”,另一个说“要随心而行”。对于聂琳来说,自己所做的工作对社会的贡献度不大,工资一般,她的物欲也很低。她实在是没有什么的动力要求自己每天活力满满地工作。“三千块钱的工资,我能保证活着不添乱就行了,就别要求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正所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与其迟到一小时扣工资,不如请假,反正还可以换休。她也不是公司的大动脉,公司不会因为缺少了一个废物就面临倒闭,所以感觉想休息的时候一定要大胆请假,这样才能保持身体健康,心情愉悦。

但是聂琳也只请了半天假,这绝不是因为她有多么热爱工作、多么敬业。而是因为她深知自己的工作量就摆在那里,并不会因为工作时间的减少而减少。她找不到也不愿意找同事帮忙。她总觉得拜托别人是一件很累的事情,现在拜托了别人,还得一直记着一份情,想着什么时候还回去。而且,她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所以为了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自己能坦然面对,就不想给自己留太多牵挂。

她希望如果有一天她要从这个世界消失的时候,想的是,“噢,原来是今天啊。”

“咚,咚,咚……”随着公交车的行驶,聂琳的头也有节奏地敲打着车窗。聂琳从小就喜欢将头靠着车窗,一开始是因为看见电视剧里的主角这样靠着很有氛围感。噢,氛围感真的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当你不知道如何形容一种感觉的时候,你就可以说,“那很有氛围感”。而后来的她喜欢将头靠在车窗,仅仅是因为不停地撞头不那么容易晕车,还能尽量保持清醒。

“你刷到那条视频了吗?昨天有个苗被抓住了。”

“太好了,这样起码得有6个人得救吧?”

“不知道,但是肯定不止吧……”

车厢内的讨论声吵得聂琳头疼。

聂琳走到那两个人的身边,突然“哈”的一声,把那两人吓了一哆嗦。然后趁他们没反应过来,又给他们一人来了一巴掌。这时候,公交正好到站,她立马跑下车,只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两人。

想到这里,聂琳忍不住嘴角上扬。然而,事实上她只是将耳机声音调大,试图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而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开这件事又是绝无可能的。我们每一个人虽然都是作为个体单独存在的,但是又不能与别人脱离关系,所以永远不可能真正安静下来。更何况她,这个故事中的人,随时可能成为被别人讨论的对象。

也许有一天她也会被打一针,然后就像昨晚被发现的苗一样,在众人的围观和讨论中被抬上救护车。她才不想再被绑在病床上,每天麻木地看着自己身体里的器官被摘除又重新长出来。遥远的记忆突然浮现,聂琳哆嗦了一下,抓紧了把手。正好这时车到站了,她赶紧跑下车,蹲在路边干呕了一阵。

她的行为将路人吓了一跳,不过也只当她是晕车了,只有一个女孩给她递了张纸巾。“谢谢。”聂琳看了看那个女生,女生没有和她对视,大概是担心聂琳觉得不好意思吧。

直到到了办公室,枯燥又重复的工作反而让聂琳的心情平复了下来。

“今晚的聚会要不要叫聂琳呀?”

“肯定得说一下呗,不然让别的组看到,还以为我们多不团结呢。”

聂琳其实没有刻意要避开和人们的交流,因为她也避不开,只是相比团建,她更享受独处。聂琳来公司五年了,部门聚会她是能不去就不去。有时候去了也是只顾着吃,偶尔跟着同事像模像样地给领导敬个酒。最让她头疼的地方在于,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她不好意思第一个说要回家。每次都是有人说要回家了,她跟着说一句,“我也是,我也是”。

尽管如此,每次部门聚会她们还是会象征性地问聂琳,“今晚部门聚会你来吗?我们去青扬主管家吃。”

“嗯嗯,我知道的,青扬主管有给我发过消息。今晚下班一起去买菜吧!”聂琳满脸笑意地回应着。

第一次见到聂琳这么积极地参加聚会,大家心里有些疑惑,但是也没好多问。青扬主管和大家的关系一向不错,也很照顾聂琳。想来聂琳也不是那种养不熟的,聂琳主管的离职聚会她主动参加也在情理之中。

青扬是在聂琳之前进公司的,她和聂琳不一样。聂琳有点像柠檬红茶,是那种甜中带一点别捏的酸,回味起来还有一丝丝苦的柠檬红茶。而青扬呢?是草莓冰淇淋。所以当聂琳看到她胳膊上的编号的时候,都犹豫了好一会儿。

“你是苗?”看到青扬胳膊上的编号,聂琳立马将青扬拉进了储物间,再三确认过里面没有人以后聂琳才敢轻声询问。

青扬瞪大了眼睛看着聂琳,然后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不知道那块遮挡编号的假皮什么时候脱落了一个小角,露出了一个“7”。但是她不敢直接承认,因为她没办法信任聂琳。

“你可以走,但是你得先把编码遮住,不然不管你是不是都得被带走了。”

不过两个人也并没有因此而更亲密一些。如果说有什么变化,大概就是大家都因为有了一个同伴而感觉更安心一些了吧。她们本来就不合拍,只是恰好抽到了同款身份牌,自然做不了朋友,保持一个不远不近的关系,两个人都会轻松快乐很多。

青扬要离职了,这件事聂琳其实比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早知道。聂琳知道的时候说不上伤心,只是在知道青扬离职的时候内心也会有一些不安和失落,还有好奇。

而让聂琳参加这次的聚会也是因为青扬的一再邀请。

“你知道我一向不喜欢和人走得太近的。”

“没事呀,反正就最后一次了。同事这么多年,连和我道别都不愿意吗?”

“好,我会去的。”

对于“……这么多年了”这种句式,真的很难拒绝,好像只要你拒绝了你就是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大坏蛋。但是单单只是因为这个原因,还不足以让聂琳去参加这次聚会,毕竟以前也有同事用这个理由来邀请她,她都一一拒绝了。她会去参加这次聚会,还因为她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