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拉娜

十八岁的拉娜·劳埃德坐在加雷斯·梅特卡夫的本田500重机车上,看起来又美又酷。她也深知这一点。拉娜经常被称为“冲浪女郎”——尽管她从来没有接触过冲浪板——她身材高挑,体态苗条,一头富有层次感的金发,为了向史蒂薇·妮克丝致敬,还刻意烫成了卷,淡褐色的双眼看起来雾蒙蒙的,笑容灿烂,肤如凝脂。

在她去机场之前,他们俩骑车最后去兜了一圈,沿着他们最喜欢的路线,盘旋在山谷路的顶端。她紧紧地抱着他,为摩托车呈现出来的速度和力量而兴奋不已。骑行在蜿蜒的道路上,可以看到威尔士山谷的壮丽景色。这绝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受之一。

拉娜和加雷斯差不多是一年前认识的,当时她那辆新的老式嘉年华车才第二次开上路。她为了这辆车省吃俭用,把她周六在糖果店打工和周日在酒吧当服务员挣来的每一分钱都积攒起来。这不仅仅是她的骄傲和快乐,这还是她通往自由的门票,而且她给它——不,应该是她——起了个名字叫“戴安娜”,因为她就像一位公主一样。拉娜从小就学会要独立,不能去打扰可怜的爸爸,因为他总是在忙着换尿布或者去轮班工作,所以拉娜决定学习一些基本的汽车维护知识。因为万一戴安娜坏了,她不用依靠其他人也可以将她修好。

于是她去了位于城外小工业区的惠特利修车厂。她把车开到了后面的车间,看到三个不同年龄段的汽修工正在埋头苦干:一个在弯腰检修,一个躺在汽车下面在维修,最后一个坐在车里。车间正在播放第一电台的广播,声音很大,西蒙·贝茨正在他的节目《我们的歌》中讲述一对不幸的夫妇的悲惨故事。

她“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先引起大家注意,然后大声喊道:“嘿,哥们,可以来看看我的戴安娜吗?她出了问题,需要好好检查一下!”

白色面包车下的那个家伙听到声音,迅速滚动身下的滑轮板滑了出来,快速说了一句:“等一下,快完工了。”然后又滑回面包车底下。

拉娜站在那里,广播里西蒙·贝茨把他的故事已经讲到了戏剧化的结局,她有些困惑。“火葬场的帘子慢慢地拉上了……”菲尔·科林斯的《勇往直前》前奏在此时响了起来,应和着西蒙的讲述,“杰西知道她终于永远地失去了他。是时候了,是时候说这最后的、令人心碎的告别了,一路走好!”音乐越来越大,歌声此时响起:

我怎能让你离开?

让你消失得无影无踪?

修理曼斯特汽车音响的汽修工听到这里,高声欢呼鼓掌;俯身检查一辆蓝色科沃兹的年长修车师傅也抬起头,擦去眼角的泪水:“哦,这个不错,讲得真好!”最后,面包车下面的那个人又滑动着板子出现了。“是的,一定要告诉他,贝茨讲的故事永远是最棒的!”然后他从滑轮板上下来,跳了起来,用抹布擦了擦油乎乎的手,朝拉娜笑了笑。“不好意思,不过我们每天都收听这个节目。”

拉娜依旧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这个节目,《我们的歌》。”他解释道,“好了,你需要什么?”

拉娜花了点工夫才明白她为什么说不出话来。是因为看到三个成年男子被这样的感情琐事感动得流下了眼泪,还是被眼前的美色——这个身材高大、皮肤光滑却被晒得黝黑、肌肉结实、热爱《我们的歌》这个节目的汽修工帅傻了呢?他看起来比她大一点,或许是二十出头?双手沾满油污,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还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一双灰色的眼睛。她被彻底迷住了,直到他开口说话,打断了她的遐想。

“需要我看一下吗?”他指着她的车说,还在擦手上的油。

“是的,麻烦你了。”她声若蚊蝇。

“我的声音听起来像只绵羊,声音又细又小。”她想。她竭力使自己振作起来。

但接着他笑了。她真希望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她感到自己的脸迅速涨红了。他的微笑是她所见过的最迷人、最有魅力的微笑。

“那就把她打开,”他说着,朝汽车走去,“我想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哦,我,我不太确定。”

“找到方向盘下方的卡扣,往朝着你的方向拉一下。”

“好了。”她按照他的指示做了,并且满意地听到了引擎盖打开的声音。她望着他灵巧地找到第二个闩锁,打开引擎盖,用撑杆把它固定好。“你不介意我把这些都记下来吧?”她说着拿出了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

“记吧。”他回答,很明显对她印象相当深刻了,“这车谁给你买的?爸爸妈妈送的礼物吗?”

“哈!你在开玩笑吧?我们一家七口人。我过生日的时候,要是能得到一张五英镑的博姿[1]代金券我就很开心了!”

“哦,好吧。”说罢,他开始检查引擎。然后他教她如何在查看油量之前擦干净机油尺——“但是注意一点,必须得在发动机冷却以后才可以”——以及如何添加挡风玻璃清洗剂和水。他还解释了保险丝盒的作用,如何使用跨接电线。最后,他教会了她如何换轮胎。

“天哪,我希望我永远都用不到这些!”她边说边画完了一组复杂的图表。

“算了,把本子给我。”他指着她的本子和笔说道,她把本子递给他,他潦草地写下了一些内容,“这是修车厂的电话号码,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最好是放在前排的储物盒里——如果你的车出了故障,你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们。”

“啊,谢谢。”然后她看着他从便笺簿上撕下一张纸,写下了另外一列数字。旁边则是一个名字:加雷斯。

“这是我的名字。”他把本子递给她,她伸出手去接,两人的手指短暂接触了一下,“如果你想带她出去兜风,就给我打个电话。我来教你怎么做手刹漂移和抢发车!”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起,她笑了。

“如果你愿意的话,加雷斯,我们干脆跳过这些铺垫直接进入主题吧,今晚去看电影?”她说。

十个月后,他们就成了她父亲所说的拥有“稳定关系”的一对。这是爱吗?她不知道。她所知道的是,加雷斯是她的男朋友这件事确实让她扬扬自得。拉娜不像学校里的其他女孩那样还在和青涩的男孩约会,她的男朋友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这让她很是欢喜。她喜欢年龄比自己大的人——尽管只大了三岁——最重要的是,他真的是太、太性感了。

“你喜欢有点粗野的人,拉恩?”卡特琳戏谑地说道,她们刚刚结束六月的毕业派对,正溜达着走回家。

“我当然喜欢。”她实事求是地回答说,但是语气略显平淡,就好像有人在问她要不要在茶里放糖一样。

“嘿,你还记得之前咱们在游乐场旋转飞车遇到的那个家伙吗?叫科马克的那个?”卡特琳继续说,“带舌钉,腿上有蛇形文身的。”

“闭嘴吧你!”拉娜微笑着反驳道,“那根本不叫男朋友!我跟他在一起不过一个星期而已。”

朱迪思插嘴说:“她同时还在和迪克西斯烧烤店的副经理约会呢。”

“是啊,而且说实话,他年纪也挺大的!”卡特琳紧跟着说道。

“嘿,这是怎么啦?”拉娜笑了,“你们这是在开拉娜评判大会吗?丹尼斯才二十五岁!而且,我也不记得你那个时候抱怨过啊,卡特琳·凯利,他还把自己那份免费的洋葱圈给了你呢,你不记得了吗?”

“哦,对,这倒是真的。”

“她只是想要几个备胎而已,对吧,拉娜?”朱迪思继续说,“我的意思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这一棵。”

那时她们都喝了几杯酒,有点上头,拉娜知道,如果她不一笑置之的话,最后很可能会变成一场愚蠢的争吵。所以她没有上钩,聪明地改变了话题。

拉娜和朱迪思在男朋友这个问题上,一直存在着敌对情绪。在加雷斯和拉娜开始交往时,拉娜并没有介绍朱迪思和加雷斯认识,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出于同样的原因,拉娜也从来没有花时间去认识一下朱迪思的前男友马修·普莱斯。他是学校的学生会副主席,在拉娜看来,他乏味,过于老实,而且特别无趣。虽然拉娜承认从身材上看,他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魁梧有力,还效力于郡里的橄榄球队。去年圣诞节,马修和朱迪思分手时,拉娜马上就告诉她这是一件好事儿。“那家伙自视甚高,居然没遭受过什么打击,这也真是个奇迹。”但朱迪思非但没有感激拉娜的支持,还反唇相讥:“哈!你在和一个只通过中专考试,还对泡泡糖上瘾的汽修工约会。拉娜·劳埃德,你根本没资格评论我对男人的品位!”

卡特琳不得不在事情变得糟糕之前进行干预。“嘿,姑娘们!听着,我们可能不喜欢对方的男朋友,但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影响我们之间的关系,好吗?”

拉娜和朱迪思私下里都认为卡特琳的这番话说得很对,尽管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交过一个正式的男朋友。但她们也知道不能直接把这件事说出来,否则对卡特琳来说就太残忍了。亲爱的卡特琳,总是充当外交官的角色。至少她认为加雷斯还好,尽管朱迪思觉得他很讨厌。

拉娜也觉得加雷斯很好——在接下来的几周里,她真的会很想念他的。她也会想念他家的,他的房子对拉娜来说一直是个避难所。他住在一套两居室公寓里,位于科伊德瑟尔林一家老旧洗衣店上面,科伊德瑟尔林字对字翻译成英语的话就是冬青树的意思。这套公寓与她自己家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随着家庭成员的增多,她的家可以说是被挤得满满当当。

就在拉娜四岁生日之前,她的母亲突然去世了。拉娜对母亲几乎没印象了,但她确实记得,在母亲去世后的三年里,就只是拉娜和父亲基思两个人而已。然后,詹妮斯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变成了三个人。詹妮斯人很好。她对继女一直都很耐心,很友好,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拉娜。但没过多久,拉娜就有了一个小妹妹,接着又有了一个,然后一个接着一个,直到拉娜身为独生女的那些日子成为遥远的记忆。她现在是五个女孩中最大的那个。

这些天,她和她十五岁喋喋不休的妹妹同住一间卧室。她家里的一切都是嘈杂、混乱、戏剧化的。并不是说大家总是在争吵,只是每个人都喜欢大喊大叫。有时候,拉娜渴望和睦,就像在尘土飞扬的摩托车旅途中渴望喝上一杯冰镇柠檬水一样。这就是为什么她需要不断地在加雷斯的两居室小公寓里寻求安慰。她喜欢它。是的,它很破旧,装潢也很糟糕;房间里没有暖气,只有一个旧的燃气取暖器,天冷的时候他们就把它从一个房间拖到另一个房间,公寓里也从来没有足够的热水让他们泡澡。冬天,水汽凝成的水珠会顺着窗户滴下来,夏天打开窗户,洗衣店里飘上来的洗衣粉刺鼻的味道常常让他们恶心。但她还是喜欢它。

回到科伊德瑟尔林的时候,加雷斯抄了一条路过维多利亚路的捷径。就在那时,他们看到了警车,停在朱迪思家门外。他放慢摩托车速度,然后停了下来。“你要不要进去看看?”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他们的邻居。朱迪思说他们老是吵架。”

但就在加雷斯准备再次发动引擎骑走时,一位女警察从房子里走出来,朱迪思和她爸爸跟在后面。

拉娜见状,喊道:“朱迪?”

“我妈妈出事了,”她轻声说,脸色苍白,“她在急救室。”

“什么?!”

“他们认为是心脏病发作,但还在做检查。”朱迪思的父亲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似乎急于离开。那位女警察把车门打开,“我得走了。”

“你需要我们陪你一起吗?咱们一起去医院?”拉娜问。

“别傻了,你还得赶飞机呢!”朱迪思勉强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拉娜才明白过来,她叫道:“朱迪,我们不可能抛下你自己去玩的,你傻不傻!”

“我不去了,拉娜,”她听起来几乎有些恼火了,“这种情况下,我怎么可能离开?”

“但我们可以搭乘晚一点的航班,或者明天走也行……甚至是下周!”

“亲爱的,你还不明白吗?”朱迪思继续说道,“我妈妈需要照顾,我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她。”

拉娜叹了口气,“这真是……我不知道……我们都到最后这步了,真的只差临门一脚了。”

朱迪思紧紧地抱了一下拉娜,说:“你和卡特琳,你们会有一段超级美好的时光。我要至少十张明信片,记住了吗?”

拉娜点点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们精心策划了一年的旅行在几分钟内就被破坏了。这一切真的太不公平了。

“好了,”加雷斯轻声说,“你最好跟卡特琳也说一下。”

再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拉娜点点头,坐回到摩托车上,更加用力地搂着她的男朋友,寻求着安慰。

注释

[1]博姿(Boots),英国连锁药品和美妆(药妆)店。